六 吃太阳的人(第4/5页)
埃里亚没有话回答。这个俯视山岗的露台,这个舅舅爱坐的露台,是他唯一感到自己活着的地方。在这里他呼吸顺畅。
多梅尼科愈来愈少到镇上去。他宁可拿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树木中间,在一棵橄榄树的绿荫下观看天空改变颜色。但是有一个约会他是无论如何不会错过的。夏季每晚七点钟,他跟他的两个弟弟拉法埃莱和朱塞佩在大街上见面。他们总是坐在同一家“比佐那”咖啡馆的露天座上,他们的桌子等着他们。咖啡馆老板佩比诺来和他们一起玩纸牌。从七点到九点。这些牌局是他们的神圣约会。他们呷一种圣皮特酒或者朝鲜蓟酒,出牌时拍桌子,又笑又叫。他们高声怪叫,说起对方什么话都用。一副牌输了骂天骂地,手气好了感谢圣埃里亚。他们相互友爱地奚落,推搡牌运不济的人,互拍对方的后背。他们一心享受着幸福。是的,在这些时刻他们什么都不缺少。酒瓶空了,佩比诺提来了饮料,告诉镇上的新闻。朱塞佩会招来街上的孩子,他们都叫他叔叔,因为他总是给他们一个小钱,让他们去买烤杏仁。他们玩牌时,时间就不存在了。他们在露天座上,夏日下午将过,气温舒适,他们非常自在。其余都不放在心上。
六月的一天,多梅尼科七点钟没有出现在比佐那。大家等待了一会儿,还是没来。拉法埃莱和朱塞佩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们赶到烟草店打听埃里亚有没有看见他的舅舅。没有。他们于是向庄园奔去,意识中肯定他们马上就要面对最坏的事实。他们看到他们的哥哥坐在他的椅子上,在橄榄树中间,两臂下垂,头向胸前偏斜,帽子跌在地上。死了。平静地。一阵温暖的微风轻轻吹动他的一绺头发。橄榄树围着他不让他晒到阳光,在他身边发出叶子簌簌声。
“自从米米去世以后,我不停地想到一件事。”
朱塞佩低声说,没有抬起眼睛。拉法埃莱瞧着他,等着看他的话有什么下文,然后,看到朱塞佩并不再说,就温和地问他:
“想到什么?”
朱塞佩还在犹豫,最后终于宣泄他的心情。
“我们什么时候幸福过?”
拉法埃莱怀着一种同情心瞧着他的兄弟。多梅尼科去世给朱塞佩的打击出人意料。葬礼以后他自小鼓鼓的两腮,到了壮年依然保持年轻人的神气都消失了,一下子老了许多。多梅尼科去世警示他也不远了,朱塞佩心里有了准备,本能上知道下一个将是他。拉法埃莱问他的哥哥:
“什么时候?你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朱塞佩不出声,仿佛他有一件罪恶要忏悔。他像在犹豫。
“要说的就是这个,”他胆怯地说,“我想过了。我试图把我有过的幸福时刻列了一张表。”
“这个时刻多吗?”
“是的,许多。是的我想许多,还可以吧。购买烟草店的那天,维多里奥出生的那天,我举行婚礼的那天,我的侄子和外甥,我的侄女和外甥女,是的,有不少。”
“那你为什么这么愁眉苦脸的?”
“因为当我试图记住一个——最幸福的时刻,我心中想到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请我们大家第一次去钓鱼台的那天。这个回忆就出现了。这场宴席。我们又吃又喝,完全像个幸福的人。”
“肚子饱了吗?”拉法埃莱笑着说。
“是的。肚子饱了。”朱塞佩又说,眼含泪水。
“那又有什么悲伤的呢?”
“你说呢,”朱塞佩回答,“一个人在他的生命将结束时,说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那天是吃一顿饭的那天,你说呢?在人的一生中再也没有更大的快乐了吗?这不是在说明人生凄凉吗?我不应该感到难为情吗?可是我向你保证,我每次想到这里,这个回忆就出现了。我记起那时的一切。融化在嘴里的米兰海鲜饭。你的朱塞佩娜穿一条天蓝色长裙。她美极了叫人疼爱,在厨房餐桌边上不停地忙碌。我也记得你在炉子边,像个矿工那样汗流个不停。烤架上烤鱼的吱吱声。你看,过了一生这是最美的回忆,这不是说我是最可怜的人吗?”
拉法埃莱带着温情倾听,兄弟的声音使这顿宴席重现在他眼前。他也看到了,斯科塔家族快活的圣会,盘子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聚餐的幸福。
“不,佩佩,”他对哥哥说,“你是对的。谁能夸口说有过类似的幸福?我们人数不是很多。为什么就该看不起呢?因为我们吃?因为这有油炸味,因为我们的衬衫上都是番茄汁斑点?吃过这些饭的人是幸福的。我们那时都在一起,我们像人似的吃、谈论、叫喊、笑和喝,挨在一起。佩佩,这是珍贵的时刻。你是对的,要是再能有这美妙的体验我什么代价都愿付,重新听到你们在烤月桂的气味中的响亮笑声。”
多梅尼科是第一个离去,但是朱塞佩接着没有活多久。第二年,他在老村子的阶梯上狠狠跌了下来,失去知觉。加加诺的唯一一家医院在圣乔凡尼·洛东杜,离蒙特普西奥要走两小时的公路。朱塞佩被担上一辆救护车,车拉响警铃朝向山岗的路冲上去。分分秒秒过得很慢,就像刀子割不到肉里。朱塞佩愈来愈弱。救护车在路上开了四十分钟,始终像是满地砾石中的一个小点子。朱塞佩那时回光返照,有片刻的清醒。他向护理士转过身,带着一死的决心对他说:
“半个小时后我就要死了,这您知道,半个小时,我再也挺不住了。我们也没有时间赶到医院。那就走回头路,全速开。您还有时间把我送回村子。我要死在那里。”
两名护理士把这些话看做是最后的遗愿,马上照办。在贫瘠广阔的山岗上,救护车转过弯,警铃大作发疯似地朝蒙特普西奥驶去。车子及时抵达,朱塞佩得到了满足,死在中心广场亲人之间,而亲人则在这辆向死亡认输的救护车前发呆。
卡尔梅拉从此不再脱下丧服。她为丈夫没有做的事,为了哥哥这样做了。拉法埃莱怎么劝也没用。他仿佛给人剁了手指头。他在村子里游荡,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每天回到比佐那咖啡馆,对他的朋友说:
“佩比诺,咱们赶快去找他们吧。他们两个在那边,咱们两个在这边,谁都没法玩牌了。”
他每天去公墓,对着亡灵说上几个钟点。有一天他带了外甥埃里亚过去,在他的两位舅舅的墓前他决心说一说。他把这样做的时刻推了好长时间,因为他从未离开家乡有过什么阅历,没有东西可以教给别人的。但是他有过承诺。时间过去,他不愿没有遵守诺言而去世。于是在两位舅舅的墓前,他把手按在埃里亚的后颈,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