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吃太阳的人(第3/5页)

这次夜间出海使他高兴极了。海涛声,夜色茫茫,谁都沉默不说话,这自有一种神秘与神圣的东西,使他内心翻腾。贴水而行,总是乘着夜色。把走私作为职业。这里面的自由与勇气使他觉得美妙之至。

返航途中,朱塞佩见到外甥那么入迷印象很深,抓住他的肩膀说:

“应该找出路,多那托。你要记住这个,找出路,不要去听什么这是非法的、禁止的或危险的。养活一家人这才是根本。”

孩子若有所思地发呆。舅舅还是第一次用这样严肃的语调对他说话。他听着,不知道对这条刚提出的规则用什么话回答,他保持静默,看到舅舅已把他看作可以交谈的男人,觉得很自豪。

逃亡时期,唯有多梅尼科一人见到埃里亚。对于大家来说,偷窃圣米歇尔圣章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然而却是多梅尼科了解外甥的一个机会。这种举动中也有什么在他看来还情有可原。

圣米歇尔偷窃案一周年那个日子,多梅尼科出人意料地到了收留埃里亚的家庭,要求见他,待他一出现抓住他的手臂,拉了往山岗走。舅舅与外甥走得慢,谈得也慢。最后多梅尼科向埃里亚转过身,递给他一只信封,对他说:

“埃里亚,一个月后如果一切顺当,你可以回村里来了。我想大家会接受你的。再也没有人会说起你的罪行。大家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新的圣埃里亚节又要举行了。一个月后,你要来你可以再跟我们一起。但是我到这里来向你提另一件事。嗨,这个信封拿着,这里面是钱,很多钱,可以过上六个月。拿着,离开。你爱去哪儿都可以。到那不勒斯,到罗马,或者到米兰。要是这个信封不够,我以后再给你寄。要明白我的意思,埃里亚,我不是在赶你走。但是我愿意你有选择。你可以是斯科塔家第一个离开这块土地的人,唯有你才能够做到,你偷东西就是证明,你有胆量。你在逃亡中长大成熟。你不需要别的什么了。我对谁都没有说过什么,你妈妈不知道,你舅舅也不知道。如果你决定走,我负责跟他们解释。现在听着,埃里亚,听着,你还有一个月时间。我把信封给你留下,我要你好好考虑。”

多梅尼科在外甥额上一吻,紧紧抱他。埃里亚目瞪口呆,想望与畏惧在他心中冲撞。米兰火车站,北方大城市,笼罩在工厂的烟雾中。移民的孤独生活。他的思想还没法在这一大堆图像中找出一条路来。他的舅舅称他是斯科塔家人。他这是在说什么?难道他只是忘了他本人真正的姓是马纽齐奥?

一个月后,早晨的阳光开始暖和房屋石头的时刻,有人敲多梅尼科的美丽的宅院。多梅尼科过去开门。面对他的是埃里亚。他在微笑。一开始就把装满旅费的信封递给他。

“我留在这里。”他说。

“我原来就知道。”舅舅喃喃回答。

“怎么会?”埃里亚问,很意外。

“这个时刻天气太好了。”多梅尼科说。因为埃里亚没有明白,他示意他进去,给他倒喝的,向他解释。“天气太好了。一个月来阳光很强。你就不可能走。烈阳当空,晒得石头都开裂时,什么都不能做。我们太爱这块土地了。它什么都不出,比我们还穷,但是当太阳晒着它发热时,我们中间没有人能够离开它。我们是从太阳诞生的,埃里亚。它的热量我们身上都有。只要我们的身体记得起来,太阳一直存在,温暖着我们的婴儿皮肤。我们不停地吃它,张开嘴啃它。它在这里,在我们吃的水果里,桃子,橄榄,橘子,这是它的香味。随着我们吃的油它灌入我们的咽喉,它在我们身上。我们是吃太阳的人。我早知道你不会走的。如果最后几天下雨,可能走成了,是的。否则是不可能的。”

埃里亚饶有兴趣地听着这番道理。多梅尼科解释时还带一定程度的夸张,好像显露他自己对此也是半信半疑。他很高兴,他要说话,这是他感谢埃里亚回来的方式。这时候这位青年接过话匣,对他说:

“舅舅,我是为你而回来的。我不想从远方来的一个电话里听到你过世的消息,然后一个人躲在米兰的一个房间里哭。我要在这里,在你身边,向你学。”

多梅尼科眼光阴郁地听着外甥说话。当然埃里亚作出的选择使他高兴。当然,好几个夜里他祈祷年轻人不要选择出走,但是他内心又感到这样归来像认输。这使他想起纽约的失败。斯科塔家的人总是逃不出这块贫瘠的土地,斯科塔家的人总是躲不开普利亚的太阳,永远休想。

当卡尔梅拉看到儿子由多梅尼科陪着过来,她画十字感谢上天。埃里亚来了。失散一年多以后,他走在大街上的步子坚定,没有人阻挡他的路。没有窃窃私语,没有发乌的眼睛,在他背后也没有人群跟着。蒙特普西奥已经宽恕。

多那托怪声欢呼第一个扑向埃里亚的怀抱。他的哥哥回来了。他急着要告诉他不在时自己学了些什么:夜里出海,走私,私烟窝藏地。他愿意一切都对他详说,但是此刻他只是把他抱在怀里,一声不出。

蒙特普西奥的生活又开始了。埃里亚跟母亲在烟草店工作。多那托每天问朱塞佩舅舅他能不能跟着他去,以致这位豪爽的汉子终于每次夜里出海,也习惯带了他一起去。

埃里亚一有可能就到地里去找多梅尼科。斯科塔的长兄随着每个夏季过去逐渐老了。性格顽强内在的人变得性情温和,长了一副蓝眼睛,自有一种高贵的美。他热爱橄榄种植,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为几公顷橄榄园的业主。他尤其喜爱暑气消退、海风吹动叶子时凝视这些百年古木。他今后只管理那些橄榄树。他总是说橄榄油是南方人的救星。他瞧着从瓶子里慢慢流出油液,禁不住会露出舒心的微笑。

埃里亚来看他时,他总是请他坐在大露台上。他叫人拿来几片白面包,一小瓶自产的橄榄油,他们若有所思地品尝这种甘露。

“这是金子,”舅舅说。“那些说我们穷的人从来没有吃过沾了我家橄榄油的面包,这就像啃我们这里的山岗,带有石头与太阳的香味。它闪光,它美丽稠腻。橄榄油是我们土地里的血。那些把我们看作乡巴佬的人,只要看看我们身上流的血。它甘美豪气。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纯血统的乡巴佬。这些善良的可怜人,面孔被阳光晒得皱巴巴,双手都是老茧,但是目光正直。瞧一瞧我们周围干涸的土地,尝一尝这油的香醇。这之间就有人的劳动。我们的油让人感到这些,我们家里人的汗水,我们老婆摘橄榄长出老茧的手。是的,这高贵,就因为这个它才好吃。我们可能是下等人,没有知识,但是在泥灰岩里榨出油来,在那么差的条件下产出那么多的东西,我们才有了救。上帝会承认我们的努力的,我们的橄榄油会替我们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