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第4/11页)

黎明时,我从睡梦中醒来,约翰妮躺在我身边,因为天气太热了,我们不得不打开克劳德的沙发,将它展开,铺上几条宽大的床单,享受几扇窗户对流的斜风。突然,克劳德站在我身边,俯首看着我,他金色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眼睛,他抓住我的手臂摇晃我。不过,我并没有真正熟睡。他说:“好啦,昨晚把那个老家伙处理了。”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我对他倒不是像伊万·卡拉马佐夫对斯乜尔加科夫 [21] ,不过我明白。可是我说:

“你为什么要去干那种事?”

“现在没有时间闲扯,我还拿着沾满鲜血的匕首和他的眼镜。想跟我一起去看看我们如何处置这些东西吗?”

“你干吗要去干那种事情?”我叹息着重复道,就像有人把我唤醒,告诉我说地下室又出现新的漏水处,或者厨房洗涤槽又有猫屎一样。不过,我还是拖着散了架似的身子起床,就像水手迫不得已又要去值班观察一样。我去洗了个澡,穿好丝光黄斜纹裤和T恤衫,回头见他站在窗户前,眺望街巷小径,茫然不知所措。“你到底干了什么啦?”

“我用童子军军刀朝他的心脏捅了十二次。”

“为什么?”

“他扑到我身上,说我爱你之类的话,说没我他就没法活了,说要杀死我,杀死我们两人。”

“我最后一次见你时,你正与普朗塔热内在一起。”

“是的,但他来了,我们喝酒,然后去了哈得孙河畔的草地上,带了瓶酒……我脱了他的白衬衫,将它撕成碎布条,用布条系着石块,然后用布条系住他的手脚,脱去我所有的衣服,把他朝河里推。可他就是不沉入河底,所以我不得不脱掉我的衣服,随后,我不得不涉水至我的下巴处,推他一下。于是,他漂到其他地方去了。脸朝下。我的衣服在草地上,是干的,天气很热,这你知道。我穿上衣服,在滨河大道叫了辆出租车,去问哈伯德该怎么办。”

“格林尼治村?”

“他开了门,身上穿着睡衣,我递给他一大堆血红的‘罪证’,并说:‘抽最后一根烟。’像你一样,他似乎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也许会说。他摆出最好的克劳德·雷恩斯 [22] 风度,来回踱步。将‘罪证’从抽水马桶里冲了下去。他让我去法庭申辩那是出于自卫,我确实也是自卫,天哪,杰克,不管怎么说,我是要坐电椅了。”

“不,你不会的。”

“我这里有这把匕首、可怜的弗朗兹老头的眼镜……他一直不断说的是‘弗朗兹·米勒就这么完了’。”他扭过头去,像水手那样扭过头去哭泣,但他没有哭,他哭不出来,我猜想他已经哭够了。“随后,哈伯德要我去自首,给我祖母打个电话,在新奥尔良找个好律师,然后自首。不过,我想见见你,老朋友,和你最后再喝一杯。”

“好的,”我说,“昨晚我刚从约翰妮那里借了三美元,你有多少钱?我们出去喝个一醉方休。”

“哈伯德给了我一张五美元。我们去哈莱姆。在路上,我可以把眼镜和匕首扔到莫宁赛德公园的杂草丛中。”事实上,我们一面说着这些话,一面飞奔似的走下六层楼梯。突然,我想起可怜的约翰妮还睡在楼上,对此事一无所知,于是,当我们走上街道时,我要克劳德等一会儿,我自己快步从楼梯返回,三步并作两步,在那么炎热的天气里,气喘吁吁,我进屋并没唤醒她,只是轻轻吻了她一下(后来她说,她记得那个吻),随后再次奔下楼梯,回到克劳德跟前,我们从一百一十八街出发,沿着莫宁赛德公园的石头台阶拾阶而下。越过哈莱姆和布朗克斯的所有屋顶,你能看见向上散发的热气,一九四四年八月的热气,从清晨开始就已经够令人讨厌的了。

在靠近阶梯底部的灌木丛里,我说:“我假装在这里小便,非常焦急地环顾四周,以引起任何旁观者的注意,你就将眼镜和匕首掩埋起来。”天哪,我这全凭本能直觉,前世里,我一定在什么地方学会了这一套,我肯定不是在今生今世学会这些的,不管怎么说,他就那么掩埋了,踢掉一些泥土,把眼镜放进去,再踢些泥土覆盖在眼镜(很惨,眼镜没有边框)上面,再在上面盖了些有叶子的小树枝。随后,我们继续往前走,双手插在口袋里,身上只穿了T恤衫,我们两人朝哈莱姆的酒吧走去。

在一百二十五街的一个酒吧前面,我说:“你瞧,那里,地铁闸门,那玩意挺好,钱不断往里落,小孩子把泡泡糖粘在长棍的尽头,然后从闸机里粘钱。把小刀从闸口里扔下去,我们就去这家斑马线雅座酒吧,喝一杯冰镇啤酒。”他按我说的方法做了,现在不是躲躲藏藏,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引人注目地跪在闸门前,用他僵硬的手指戏剧化地将小刀扔进闸机,好像这不是一件他真正想掩饰的东西。小刀落下去了,碰到了格栅,卡在那里,他踢了踢闸机,小刀坠落六英尺,落入底下的泡泡糖纸和垃圾堆里。不过,看见的人没人在乎这事。这把小刀,我想是他十四岁得到的童子军小刀,他参加童子军是为了学做木工活,可遇到了萨德侯爵 [23] 式的童子军团长,这把小刀现在也许躺在一堆丢弃的海洛因、大麻、其他刀等东西的中间。我们进了空调酒吧,坐在凉快的旋转凳子上,叫了冰啤酒。

“我肯定会坐电椅的。我会在新新惩教所 [24] 被电椅处死的。电死你们这些罪人,伙计。”

“咳,别这样想,威尔说得对,这是一个为你该死的一生辩护的问题,从——”

“——还记得上周我们与塞西莉和约翰妮一起看的那部电影吗?《大幻影》?让·迦本演农民士兵,戴着白手套的克劳德·勒布里斯·德拉梅德 [25] ,或者不管他的名字叫什么,他们从德国集中营一起逃脱?你是迦本,你是那个农民,至于我呢,我的白手套开始磨损了。”

“别这么说,我的祖先是布列塔尼男爵。”

“你这家伙满口胡言,即便这是真的,我也不会把它当真,因为我明白他们一定是那种农民习气很浓的男爵。”不过,他说话的口气是那么和蔼,声音那么柔和,我并不见怪。“今天我们要做的就是一醉方休,甚至借些钱,然后到了傍晚我就去自首。我会去母亲姐姐的家里,像神灵启示的那样。我肯定会坐电椅的,我会被电椅处死的。他死在我的怀抱里。这就是弗朗兹·米勒的故事,他不住地说,就这样完了,事情就这样发生在我的身上。他说‘发生’,听清楚了,好像以前就发生过这种事情。我应该待在我的出生地英格兰。我刺破了他的心脏,这个部位,十二次。我在他身上系了很多石头,将他推入河里。他双脚朝天倒着漂走了。他的头在水下。船只在他的身边驶过。我们没能登上布鲁克林那艘该死的船。我们错过那艘轮船之后,我就知道事情不妙。那个该死的大副,一头红发,像米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