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心(第8/9页)

没错,家人是一切的关键,比利得出结论。找到了与家人的相处之道,你也就朝着平静迈进了一大步,不过要想找到,要想发现,你需要策略。那么要去哪里找呢?仅靠年龄的增长显然不够。书?但书读起来太慢了,而且在这段时间里问题总会找上门。当人们被野蛮的天性主宰,哪儿他妈的有时间读书?九一一发生后的第二天早上,雷在广播里呼吁对几个中东国家的首都进行“核清洗”,播放了文斯·万斯与勇者乐队的《轰炸伊朗》和《绿贝雷帽之歌》。比利记得当时他想,这样真的能解决问题吗?悲惨的事情发生了,就意味着之后还有更多更可怕的悲剧,似乎这个过程不仅顺理成章,更是必然的。那些日子似乎已经预示了比利的人生。比利认为当时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宿命——战争要来了,他注定要奔赴战场,某种神秘的、不可抗拒的父子关系确保了这一点。既然父亲热爱战争,儿子怎么能置身事外?当然,对战争的爱未必会转化为对儿子的爱。

轰——隆——隆——,停。轰——隆——隆——,停。他在干什么?雷在篱笆旁的花丛边停了下来。那儿有一丛淡蓝色的花球,长在又高又细的茎上,叫什么蓝雾——比利早上问过母亲,就在他跟布赖恩数了十七只前来采蜜的王蝶以后。院子里整天都有王蝶飞过,吸食一点儿蓝雾的花蜜,再继续向南往墨西哥飞去。雷又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看着王蝶飞舞。比利从未见过父亲花时间欣赏大自然。这个人与自然的关系主要是肉食动物与牛排的关系,可现在看到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蝴蝶,比利感到此刻就算不是个开始,也是个潜在的可能性。他有些沮丧。假如真有机会,他知道该怎么说吗?假如父子之间本来有缓和的机会,但他们却不知该怎么做,那就太遗憾了,甚至是悲剧,因为这可能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这时门又砰的一声打开了,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响,布赖恩小跑着穿过露台。

“嘿,比利。”小家伙开心地叫道,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爱极了,比利忍不住笑了。他慢跑着穿过院子,跑向外公,爬到老人的轮椅背上。雷笑了,转动轮椅,两人在院子里哐当哐当地横冲直撞。“让它跳起来!”布赖恩尖叫。雷将操纵杆向后拉,再猛地往前推,轮椅跳了起来,前端离地一英寸。轮椅的最高时速大概是每小时三英里,雷不知怎么想出了让轮椅前端腾空的方法。布赖恩开心得尖叫起来,高呼再来一次。于是他们转了一大圈,又蹦又跳,雷努力操控着轮椅,布赖恩趴在椅背上,傻乎乎地哈哈大笑。渐渐地,轮椅开始围绕着比利转圈,事后回想起来,比利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因为开心而笑,而是某种针对父亲的情绪令他笑了。后来,比利意识到当时以为自己终于和父亲有了温馨的一刻,可得到的却是父亲一贯无情的无声的“滚开”。 比利不知道雷是如何做到的。但似乎主要是通过眼神,冷酷而轻蔑的眼神,轮椅经过时短短的斜眼一瞥。那一瞬间,雷完全拒绝与比利交流,比利无法用语言描述父亲表达拒绝的方式。这不是为了你。跟你没关系,没你什么事。雷独自享受着这一刻,他什么时候想让布赖恩喜欢他就可以让布赖恩喜欢他,其他人根本不值得他费这个功夫。

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一个问题,没有点手段,你不过是家庭关系中的鱼饵,在鲨鱼池上面摇晃的一块肥肉。晚餐的时候,比尔·奥莱利在电视里发怒;丹尼斯和姑娘们争论房产净值贷款的事,布赖恩累了,开始捣乱;烤肉烤过了头;雷不停地抽烟;最后丹尼斯崩溃了,哭了起来,她希望一切尽善尽美,而显然事与愿违。妈妈,比利笑着伸手搂住她,心平气和地说。连他都没想到自己还能这么平静。妈妈,别担心。我很开心。我回家了。一切都会好的。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努力似乎奏效了。妈妈平静了下来。布赖恩在高脚椅上睡着了。帕蒂和凯瑟琳咯咯笑了起来,又开了一瓶红酒。比利觉得自己不止十九岁,似乎拥有了超越实际年龄的智慧。是因为战争吗?人们总是谈论战争如何毁掉一个人,此话不假,但未必是全部的实情。当晚,比利带着一肚子巧克力蛋糕和红酒,跌跌撞撞倒在床上睡觉,想到自己避免了一场灾难,挽救了十分重要的东西,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世上没有完美的事物,唯有这样一些透明得让你忘记自己的时刻,能拥有这样的一瞬,便是天赐的幸福。

早上七点会有一辆豪华轿车来接比利,承蒙某个有钱的爱国人士的好意,要么是此人不愿留名,要么是比利忘了他叫什么。一辆豪华轿车。来接他。管他呢。比利没睡好,宿醉未醒,嘴里满是昨晚喝完酒留下的臭烘烘的浮沫的味道。他知道这种味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害怕,厌恶,安全线外的恶报,不过他还是在床上最后自慰了一次。这种滑稽的郑重堪比特洛伊·艾克曼在得克萨斯体育场的告别赛上的最后冲刺,成了历史性的一刻。各位,他还差四十码!三十码!他没准能一冲到底!二十码!十码!五码!……触地得分!比利清醒了,冲澡,刮脸,穿戴整齐,铺好床,把帆布袋放到大门口。最后只剩下面对家人了。

“你们会想我吗?”比利兴高采烈地走进厨房,但女人们只是瞪着他,不知所措。她们很难过。他也是,可如果他表现出来,她们会更难过。厨房的窗户仿佛在一夜之间被覆上了一层薄膜,窗外灰蒙蒙的。阵阵大风使劲敲打着房屋,好像在往风箱里送风,弹丸似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屋顶上。入冬的第一场暴风雪正跨过平原地区,前锋将在感恩节那天带来降雪和冻雨。

“你们下一站去哪里?”帕蒂问。比利的姐姐们边喝咖啡边看他吃早餐。丹尼斯忙前忙后,以单人突击部队的架势对付着厨房里的琐碎任务。

“先去莱利堡,他们在那里安排了一场集会,然后是阿德莫尔。因为,你懂的。”比利扫了一眼母亲, “然后去达拉斯,我猜。”

“啊,那场大比赛!”凯瑟琳拉长声音说,“你会见到碧昂斯吗?”

“我也不知道。”

“一定会的,老弟。可千万别搞砸了。这很可能是你唯一一次把她迷得神魂颠倒的机会。”

“当然。”

“听着,刚见面要夸她很漂亮。”

“凯瑟琳,她是碧昂斯。不用我来夸她她有多性感。”

“老弟,这种话女人是听不腻的!你应该这样对她说:‘碧,嘿,你迷死人了,小妞儿,你看上去真是时髦,你的头发真有弹性,等等,比赛结束以后咱们去喝一杯,怎么样?’帕蒂,有碧昂斯做弟媳是不是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