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心(第7/9页)

“你回去以后会怎么样?”

比利耸耸肩。“和以前一样,我猜。巡逻,吃饭,睡觉。然后起床,再重复一遍。”

“你害怕吗?”

比利假装想了想。“我的感觉又无关紧要。我必须回去,我就回去了。”

凯瑟琳一手撑着头侧躺着。小小的金色十字架垂在一个乳房上,好像正在攀登顶峰的微型登山者。

“其他人怎么想?”

“一样。我是说,瞧,没人想回去。可既然你当了兵,就只能回去。”

“我这样问你吧,你们相信这场战争吗?比方说,它是正义的,是合法的吗?我们做的是对的吗?还是说真的全都是为了石油?”

“凯瑟琳,天啊。你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问你相信什么,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不是测验,老弟,我不想要什么了不得的客观回答。我只想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这个嘛。好吧。既然她问了。比利发现自己十分感激,终于有人问了这个问题。

“我想没有人知道我们去那儿干什么。我是说,怪得很。伊拉克人好像真心恨我们,你明白吗?在我们自己的作战区域里,我们盖了几所学校,帮他们修建下水道系统,每天运来好几车饮用水,为儿童制订了饮食计划,可他们只想杀了我们。我们的任务是去帮助他们,改善他们的生活,对吧?那些人过得猪狗不如,毫不夸张,这些年他们的政府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过,可我们是敌人,对吧?所以我想,最后只是为了生存。只是得过且过,不再去想做出什么成绩,只希望一天下来,大家都好好地活着。然后你就开始怀疑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去那里了。”

凯瑟琳听他说完才开口。

“好吧,这样如何。要是你不回去呢。”

比利畏缩了一下,然后笑了。不,不可能。

“我是认真的,比利。要是你说不,不,谢谢,我去过了,该干的都干了,你觉得他们有种来找你的麻烦?你这个大英雄?想想新闻标题会怎么写,‘英雄留在家里,说战争烂透了’。你立过大功,没有人会说你是因为害怕。”

“可是我的确害怕。每个人都害怕。”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是胆小怕事,贪生怕死,是你一开始就逃避。但凭你做过的一切,没有人会怀疑你害怕。”接着凯瑟琳开始激动地讲她发现的网站,上面列举了某些人是怎么逃避越战的。切尼,四次延期服役,后来是艰难的延期征集。林博,不合格,谢天谢地他屁股上长了个囊肿。帕特·布坎南,不合格。纽特·金里奇,在研究生院读书,延期服役。卡尔·罗夫,没有服役。比尔·奥莱利,没有服役。约翰·阿什克罗夫特,没有服役。布什,在空军国民警卫队时擅离职守,海外兵役一栏勾选的是“不愿意”。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嗯,明白。”

“我是说,那些人那么想打仗,那就自己去打好了。比利·林恩已经做了他该做的事。”

“凯特,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干他们的,我做我的。这种尝试没有意义……”

两颗硕大的眼泪从凯瑟琳的墨镜下滚下来,比利不得不转开脸。

“那我们呢,比利,想想看。家里出了那么多事,万一你出了什么事,你想过我们该怎么办吗?”

“我不会出事的。”

凯瑟琳沉默许久,久到比利后悔说了刚才那句话。

“比利,有个办法。奥斯汀有一伙人,专门帮助士兵。他们有律师,有资源,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我调查了一下,他们看上去是很好的人。所以如果你决定……听着,我是说,他们可以帮你。”

“凯瑟琳。”

“什么事?”

“我要去。”

“见鬼!”

“我会没事的。”

“你怎么知道!”

凯瑟琳的语气很凶,比利先是感动,接着便感到害怕。

“我想我并不知道。不过我们消灭他们的人数比他们消灭我们的多。他们不可能把我们全杀了。”

凯瑟琳哭了起来。比利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以兄弟般的、绝对没有性意味的方式把她抱在怀里。凯瑟琳把头枕在比利的肩上,越哭越厉害。她的头发散发着木头的清香,带着一丝茴香之类的香料或是淋过雨的蕨类植物的气息。哭声听上去反而令人平静,像是音乐或心灵鸡汤。她的眼泪好像刚孵出来的小乌龟,顺着他的胸膛慢慢往下流。睡着之前,比利只记得凯瑟琳说要去屋里拿些纸巾,很快就回来。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睡着了,直到被最讨厌的方式吵醒:后门砰的一声打开,仿佛用爆破引线炸开了一团火球,接着是最新辅助移动系统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狗娘养的!比利的心脏像梨球(用于拳击训练的梨形吊袋) 一样狂跳,眼冒金星。他猛地翻过身,活动了一下背上每一小块肌肉,看见雷嗡嗡嗡地穿过露台。去你妈的!!!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叫醒一个战士吗?惊吓反射会触发比利体内一套高度完整的快速反应机能,换句话说,要是比利手上刚好有一把M4步枪,那雷可能早就变成一块冒着热气的肉饼了。

混蛋,他说不定是故意的。雷没有跟儿子打招呼,甚至没有朝比利看一眼,不过比利发现他嘴角有一丝得意的笑,唇角的肌肉微微上扬。雷操控轮椅走下坡道,来到院子里。短时间涌出的大量肾上腺素让比利一阵难受,但他还是撑起一只胳膊,看了看四周。凯瑟琳不见了。午睡前喝的酒让他嘴里满是臭味。下午,天转阴了,太阳躲进云里,好像一块肥皂漂浮在一缸脏洗澡水上。雷到了院子里,停下来点烟。他真是不简单,这个人,比利心想。聪明绝顶、巧舌如簧,谁都别想辩赢他。他没上过大学却能赚大钱。雷啪的一声合上打火机,又朝院子里慢慢挪了几步,轮椅在有些颠簸的地面上摇摇晃晃地前进。那机器从背后看真叫人心酸,走路的样子难看得像河马屁股,正中央的美国国旗贴纸像个刻薄的低级笑话,似乎有人想讽刺一把,却弄巧成拙。

比利重新躺下,脑袋枕着双手,看着自己的父亲。你以为亲情是人生中确凿无疑的事,是天赐之物?是你生下来的意义?你和他们血浓于水密不可分,历史、基因、共同目标紧密交织在一起,家人应该是你一切动力的最基本的来源,你应该奋力保护他们,爱他们。然而这本该最无须思考的纽带,事实上却最难处理。想要证据?只要对B班做一次调查就可以了。出征前,霍利迪最后一次回家时,他的兄弟说,我希望你他妈的死在伊拉克。曼戈十五岁那年,他爸爸用活动扳手狠狠砸他的脑袋,他妈妈对此的评论是,这下你总该不惹你爸生气了吧。戴姆的祖父和一个叔叔自杀了。莱克的妈妈奥施康定成瘾,被关进了监狱,他爸是个毒贩子,也进去了。克拉克十一岁的时候,他妈妈跟他们一个教会的助理牧师跑了。施鲁姆,没有家人。阿伯特的爸爸是路易斯安那州的通缉犯,丢下儿子不管。塞克斯的爸爸和他的几个兄弟做冰毒时把房子给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