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心(第5/9页)

“谢谢你,先生。我感激不尽。”

“不,孩子,谢谢你。你的所作所为正好说明了我们是如何——”

“他还要回去。”凯瑟琳突然插话。

大家都转头看她。

“回伊拉克去。”她怕不够清楚,又补充道。

“对,”惠利先生伤心地说,“你妈妈跟我说了。”

“他又要回去挨枪子儿了。”

“凯瑟琳!”丹尼斯吼道。

“本来就是!如果这是一次伟大的‘凯旋之旅’,那他为什么不能留在家里?”

惠利先生温柔地说:“有你弟弟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带领我们走向胜利,这很好。”

“他们死了可就不好了。”

“凯瑟琳!”丹尼斯气急败坏。比利感觉自己像个无辜的旁观者,没什么立场插话。

“我们会每天祈祷他平安归来。”惠利先生说,好像医生在病榻旁努力安抚病人,“我们也会为所有的军人祈祷,我们都希望他们全部平安回家。”

“哦,天啊,他会祈祷。”凯瑟琳自言自语地吼了一声,接着尖叫起来,从喉咙中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好像被堵住的水池垃圾碾碎器。“我要发疯了。”她喊道,如长剑出鞘般猛地起身,大步走进屋里。其他人静静坐着,等待这场小范围的暴乱平息。

“那位年轻女士吃了不少苦头。”惠利先生小心翼翼地说。丹尼斯开始道歉,不过惠利先生摆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她年纪轻轻就要面对这么多事情。下一次手术是什么时候?”

“二月份。”丹尼斯说,“之后还有一次。医生说那应该是最后一次手术了。”

“她恢复得特别好。过去一年对林恩家来说太不容易了。凯瑟琳遭遇车祸,比利又出国打仗,这让他的付出有特别的意义。比利,我希望你知道,退伍之后你随时可以到我的公司来工作,只要说句话就行。希望这样能让你放下心。”

让人沮丧的想法又冒出来了,不过比利明白这想法是怎么来的:假设,假设最好的情况,他安然无恙地回家,他的四肢,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他去了惠勒斯公司工作,在风沙漫天、荒无人烟的得克萨斯中部拖油管和防喷器,拼了命才得到略高于最低工资的收入外加微不足道的福利。

“谢谢你,先生。我会考虑。”

“啊,我只是要告诉你,你有这么一个选择。你如果能来我们公司,我备感荣幸。”

比利拼命想把脑子里冒出的想法压下去。最近频繁出入豪华轿车、高级酒店和被奉为贵宾让他意识到这一点;直觉告诉他这个想法会叫他失落,而且也的确令他失落,可脑子还是不听话。惠利先生不过是个小角色。他不富有,也不特别成功或聪明,甚至有点可怜的穷酸相。感恩节那天,比利在牛仔队的赛场与几位得克萨斯最富有的市民举杯共饮的时候,他想起了惠利先生。在他们的世界里,惠利先生们是苦力,而在惠利先生的世界里,自己是苦力。换句话说,以此类推,倘若有一条流进深不可测的大海的河,他,比利,不过是这条大河里的一个单细胞原生动物。比利最近常常冒出这种存在主义的念头,总是突然感到人生徒劳,没有意义,怀疑他过什么样的人生究竟有什么关系。干吗不疯狂一把?干吗不去放纵地狂欢,而要循规蹈矩?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是很守规矩的,不过他怀疑自己这么做只是因为这样比较容易,不需要很多的力气和勇气。似乎他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最勇敢也是最忠于自己的事——就是痛快地砸烂了那个娘娘腔的萨博?在运河战役中的所作所为似乎偏离了他人生的主线。

惠利先生走了。凯瑟琳没出来吃午饭。午饭过后,雷和布赖恩去午睡,丹尼斯和帕蒂去了商店,比利在自己温馨的房间里舒服地自慰,然后回到后院,在地上铺了条毯子,躺在阳光下打盹。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做梦,梦境像在一艘旧沉船里的鱼儿一样游来游去。他翻了个身,脱掉衬衣,让太阳烘烤他胸前的粉刺,接着又睡着了。这回梦境是旋涡状的,一个原子弹爆炸似的带着仿生色彩的旋涡,下一刻旋涡分解成了一场游行。他的游行。他在游行队伍里,同时又居高临下。他很开心,很安全,他平安回家了。不用担心了!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人人都裹得严严实实,除了跟在花车旁的脱衣舞娘。舞娘身上除了丁字裤和晚礼服长手套之外,一丝不挂,煞是醒目。一支高中乐队在一旁卖力地踏步,长号和小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突然,比利在人群后方看到了施鲁姆,像洋葱般苍白的头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他的目光与比利的相遇,大笑起来,举着一杯巨大的百威淡啤酒朝比利敬了个礼。嘿,施鲁姆!施鲁姆!上这儿来!比利不停招呼施鲁姆上他的花车,可是施鲁姆似乎更愿意留在原地,乐于成为人群的一部分。施鲁姆。妈的。上这儿来,伙计。虽然是在梦里,但比利很清楚施鲁姆已经死了,所以对失去这次机会万分焦虑。游行队伍在前进,比利的花车也跟着向前,这只可笑的纸船沿着生命之河顺流而下,两岸挤满了成千上万欢呼雀跃的人,这些人——我的天啊!多么可怕的想法!——会不会跟施鲁姆一样都是死人?

一阵惊慌中断了睡梦,比利猛然惊醒。他感觉有人正朝他脸上呼气。他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见凯瑟琳正戴着一副安吉丽娜·朱莉式的墨镜盯着他看。

“你在那边最好小心一点。”凯瑟琳阴郁地低声说道,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杀了我自己的。”

嗯?比利睁开两只眼睛,抬起头。二姐正躺在他旁边的沙滩毛巾上,撑着胳膊面对着他。比利忍不住注意到,凯瑟琳也穿着比基尼,就算是自己的姐姐,他仍然心潮澎湃。尽管脸上坑坑洼洼,但她依旧很性感:修长的古铜色双腿,丰满玲珑的身材,棕褐色的肚子平得好似完美无瑕的煎饼。

“为什么?”

“因为你是因为我才去那儿的。”

“哦,没错。”比利闭上眼睛,重新躺下,“你的错,被梅赛德斯撞上,被小白脸甩了。没错,谢谢。谢谢你让我身陷泥潭,凯特。”

凯瑟琳窃笑一声,像风吹过麦克风的气音。“没错。不管怎么说,对不起,老弟。”

“没关系。”比利咕哝道,听上去很疲倦。他其实并不困,不过闭上眼睛还是能睡着。凯瑟琳在一旁窸窸窣窣地打理着自己。

“妈妈把我骂得半死。”她说。

“可以想象。”

“惠利,饶了我吧,什么该死的游行。那些人要搞游行,你却很有可能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