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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可怕了。这幅画在他那儿肯定得冷得打哆嗦,大喊救命了!”
布莱克又斟了第二杯白兰地。“这几年喊救命的多了,然而人们充耳不闻。可要是我知道巴黎濒临危险,昨晚我就不会把这幅画卖出去了。”
我疑惑不解地望着这位具有善恶双重人格的人。“我会把这幅画再多保存几个星期,”他继而向我承认道,“至少要等到巴黎解放后再卖。”
“佩服!”我说。“讲人性也得适度。”
布莱克笑了。“对许多事来说都有补偿,”他若有所思地说,“甚至在艺术中也不例外。昨天我若能预知今日事,我会向这位大炮王多要五千美元。那才公平。”
我一时不明白这与公平有什么关系,我猜测这是布莱克与世界之间一种复杂的宇宙平衡。对此我没什么可反对的。
“我指的是在博物馆中所能得到的补偿,”布莱克继续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收藏了很多莫奈、马奈、塞尚、德加和洛特雷克[86]的杰作。这您是知道的吧?”
“我还没去过那儿呢。”我回复道。
“为什么不去?”布莱克吃惊地问。
“一种成见,我对博物馆有点儿反感。一进博物馆就会有幽闭恐惧症。”
“真够怪的!在那些宽敞的展厅里?人在那儿可以呼吸到纽约唯一最好的空气,纯净、清新、凉爽,是为了保护画作采取的措施!”
布莱克站起身从隔壁房间取来两幅花卉作品。“现在我要给您看点儿起安慰作用的。”
这是两幅马奈的小型作品,插在玻璃花瓶中的牡丹和玫瑰。“还没有卖掉呢。”布莱克边说边从画架上拿开了那幅莫奈的画,把它翻转着放到一边。现在灰色房间中只剩下那两幅花卉画,它们似乎突然被放大了十倍。人们甚至觉得闻到了花香,也嗅出花瓶中水的清凉。一种罕见的宁静从花中扑面而来,只有创造性的能量才能如此沉静,就好像这些花是画家刚刚画出来的,似乎它们此前从未在世界上存在过。
“一个纯洁的世界,是吧?”片刻后布莱克虔诚地说。“只要还能逃入其中,就似乎并未失去一切。这是一个没有危机和失望的世界。置身在艺术之中,人就能相信永恒。”
我点点头。画作真是奇迹。布莱克对画的评论句句在理。“尽管如此,您还是打算卖掉它们?”我问。
他又叹了口气。“我不卖不行。我也得生存。”他摆弄一盏小灯,让强烈的灯光照到马奈的画上。“但这次不会卖给一个军火制造商,”他说,“这种人不喜欢小幅画作。如果可能,就卖给一位女士,一位美国最富有的寡妇,纽约这类遗孀多得是。男人拼命干活最后累死,女人活过他们并继承他们的遗产。”他转过身冲我诡秘地微笑道:“巴黎一旦解放,就又有机会弄到那里的珍宝了。那儿有许多私人收藏,与它们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是拙劣品。人们需要钱,商人也不例外。”布莱克轻轻地揉搓着他那白皙的双手。“我知道巴黎还有两幅马奈的作品,与这两幅类似。它们已经易主有望了。”
“易主有望?为什么?”
“画主需要钱啊。如果巴黎解放了……”布莱克开始想入非非。
我想这就是区别所在了。对他而言,这座城市将获得解放,对我来说它将遭受围困。布莱克关掉那盏小灯。“这就是艺术的美妙之处,”他说,“它没有终结。人总是能够重新在艺术中受到鼓舞和启发!”
而且能不断出售,我不动声色地想。我理解他,他实话实说,没有隐念。他已经克服了孩子和野蛮人那种原始的占有欲。他是商人,从事的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行业。他买进卖出,同时还可以奢侈地相信,这次他不会这样做。他是个幸运的人,我毫无妒忌地想。
“您去博物馆转转,”他说,“那里挂着所有您所能梦想到的作品,甚至超过您的梦想。只要您不想把它们搬回家,它们就属于您。这是真正的民主、自由。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人都可以欣赏。”
我笑了。“对喜爱的东西,人是想占有的。”
布莱克摇了摇头。“只有当人不想去占有时,才能完全占有。里尔克有句名言:因为从不抓住你,你总在我手心。这是艺术品商人的座右铭。”他又笑道:“或者是为自己那双面神杰那斯[87]似的脑袋而道歉。”
杰西·施泰因又在接待流亡者。那对孪生姐妹忙着给大家倒咖啡和上糕点,留声机里播放着陶贝尔[88]演唱的歌曲。杰西着深灰色服装,她在哀悼诺曼底被严重破坏,同时又为纳粹被击溃而窃喜。“矛盾心理,”她说,“心被撕成两半了。以前我还真不知道,人可以同时又哭又笑。”
罗伯特·希尔施抱住她说:“你知道!”他反驳道。“杰西,这一点你一向就知道。只是你那颗坚如磐石的心总是遗忘这一点罢了。”
她靠在他身上问道:“你不认为这样做是轻率的吗?”
“不,杰西,一点儿也不。发生悲剧时我们最好向光明的地方看,否则我们那颗饱受摧残的心会受不了的。”
在悬挂着带黑框的照片的那个角落里,整理喋血名单的科勒正在与喜剧作家施勒茨热烈交谈。他们往喋血名单中补充了两位将军的名字,一旦战争结束,这两个叛徒必须立即枪毙。此外,他们俩现在正拟定第二份名单:新的德国流亡政府的名单。他们忙得焦头烂额,每隔几天就任命或罢免一位新部长。眼下他们正在争吵,对罗森伯格和赫斯[89]是该判死刑还是终身监禁达不成一致意见。科勒赞成执行死刑。
“谁处决他们呢?”走过来的希尔施问。
科勒不情愿地抬头看了一眼说:“希尔施先生,请不要用您那套悲观论来打扰我们。”
“我愿意为你们处决所有的家伙,”希尔施说,“条件是:您得枪决第一个。”
“谁说枪决了?”科勒厉声反驳道。“让他们像士兵一样死去?这不是抬举他们嘛!连断头台都不能让他们上!德国纳粹内政部长弗里克曾规定,对所谓叛国者要用手斧来处死。十年来,在这个诗人和思想家的国度这已经成了规则。现在对纳粹也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还是您想赦免他们呢?”
杰西飞奔过来,如同一只看到危险的母鸡。“别吵了,罗伯特!博瑟医生来了,他正想跟你打招呼呢!”
希尔施笑着让杰西带走了。“可惜,”科勒说,“我正想给他……”
我还站在原地。“您正想干吗?”我边问边向他逼近一步。“您有什么想对我的朋友希尔施说的话,也可以对我说。您对我说风险还要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