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第3/5页)
晚上约了人吃饭,早在一星期前就已经说好,大学里住一个宿舍的几个同学。因为在北京吃过一次大汉堡,就是比肯德基麦当劳正宗,有粗粗的薯棒的那一种,就怂恿她们再吃一次。选了静安寺附近的一家,夜里灯光暗暗的像个酒吧。进门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因为是工作日,她们都是下了班以后才从公司赶过来的。四个人点了两个汉堡,各要了一杯奶昔,烤鸡翅卖完了,就换了鱿鱼圈。服务员收走菜单的时候,她忽然后悔了,叫住她说不要巧克力奶昔,换一种名叫 Double coco 的。她以为 coco 就是可可,想既然喜欢巧克力,就要双份的。结果端上来一股椰子味。同学笑她,英语白学了吗,椰子才是 coconut 呢。汉堡也让人大吃一惊,说是一个人肯定吃不了必须两个人分,到头来才这么一小坨。她很不甘心地把这些都吃了喝了,塞进肚子里。
说说各自工作的近况,再说说各自的八卦,和每次同学聚会一样,话题很快就聊完了。有人在对面掏出手机,开始玩 Draw something。坐在她旁边的李也掏出手机,用店里的免费 wifi 下载软件。于是聚会的后半程,就变成她们四个人分成两组,互相画画然后猜来猜去。轮到刘画的时候,她发现她的手指头总是很纤细,能画出那么精致的线条,轻轻点选不同颜色,用蓝的、黄的拼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独角兽。而她的手指好像特别笨拙,稍稍一画面积就不够用了。她画的猫和鸭子,她们都认不出来。
后两天她迷上了画画,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游戏,连他有没有发短信来都不是那么在意了。在和苍蝇她们聚会的时候,她也是每过几分钟就按按手机,看对方画了什么过来。苍蝇是初中时的同学,算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十四岁的时候,她记得也是和这几个人一起春游,乘着缆车滑到山的对面去。刚滑到一半缆车忽然停住了,在山与山之间一动不动,只看到远远的地面上墨绿色的松树和几颗似有似无的人头。她吓得抓住板凳,说我不想死啊,我还这么年轻,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还多呢。所有的感觉好像都是在那一刻涌上来的,回来之后她在日记里写:生活忽然在这一天打开了一扇门,我感受到了蓬勃的青春。想想觉得好笑,那个时候的自己那么年轻稚嫩,那么向往生活,现在还是这几个人坐在一起,年龄却比过去大了一倍。生活的门还蓬勃地开着吗?
苍蝇已经是第二次怀孕,第一次因为身体不好,孩子自然流产了。听到消息的时候,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没想到苍蝇自己说,自然淘汰也没什么不好,太虚弱的孩子生出来也不会健康。她很喜欢苍蝇这样的性格,粗枝大叶的,总是这么积极。现在她坐在对面滔滔不绝,她们四个人的聚会,总是她滔滔不绝。讲同事的小事,讲家里的小事,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情经她一说就变得很生动。苍蝇结婚的时候是她做的伴娘,她记得化妆师帮她卷了一个恶俗的大卷发,她照着镜子说好丑啊,超在一边说没关系,又不是你结婚。她想想也是。晚上闹洞房是苍蝇自己开的车,穿着婚纱和高跟鞋,很彪悍地载着一群人直奔酒店,然后提着礼服下摆,噔噔噔走到大堂。
那天拍的照还没给我呢,她忽然想起来,但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饭吃到一半她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昨天晚上妈妈又不舒服,刷牙的时候总是干呕。早晨说肚子痛,有点肠胃炎的症状,到了十一点还坐在沙发上不想动。她劝妈妈去看病,说和她顺路,打车把她带到医院。妈妈同意了。她也没多想,把妈妈放在医院对面就让司机继续走。等红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妈妈穿过了马路。
电话接起来是一片喧哗的声音,妈妈说还在排队,但算算时间已经一个多小时。她问怎么这么慢,要不要紧,妈妈说没关系。后来才知道姨妈去陪她了。晚上回家姨妈给她打电话,说你真是的,让你妈一个人去看病。排队的地方人山人海,她肚子又不舒服,想上厕所也走不开。我去的时候她饿得眼冒金星,帮她顶着位子,才让她出去买了一瓶水和两只小面包。
这是她完全没有考虑过的事情。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太过敏感,有时候又粗心得要命。刚才那句话里,不知道为什么,“小面包”这三个字像针一样刺到了她。也许是因为“小”,让她觉得妈妈很可怜,挂了电话就跑到卧室里挽住她,问我是不是很不孝顺。妈妈躺着,没睡着,笑着说没事,身体不舒服吃不了那么多,为什么要买大面包。她想起刚记事的时候,有一天忽然意识到时间的流动,任何东西,即使现在再好,以后也会像花朵一样腐烂和凋落,任何人,即使现在再健康,总有一天也会死去,就觉得难过得不行。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妈妈身边,拉住她的手臂,说妈妈我不想让你死。妈妈说我又没死,她就说我也不想你变老。妈妈说那是以后的事。她不相信,捏捏妈妈手上的皮肤,还是紧紧的,没有像老年人那样,松松垮垮好像一件覆盖在骨头上的外套。闻一闻,也没有特殊的气味,就暂时安心了。
这样的时刻不止一次。每一次也许都要隔上好几年,而妈妈确确实实是变老了。
看她伏在被子上,妈妈又安慰她,说没事的,你去给我倒杯水。她乖乖到厨房把水拿来,好像她这么听话,自然就不会按照自己的法则行进下去了。妈妈说什么事到了姨妈嘴里就会夸张,明明没有什么的。她也这么觉得。一个月前她在北京看了《桃姐》,很喜欢,就打电话让妈妈也去看。妈妈说姨妈也想看,不如约着一起去。但最后想想,电影里讲的是人之将死的事情,姨妈本来就害怕这个,去了一定忧心忡忡。结果两个人都没去成。
晚上睡觉之前她几次出入妈妈的卧室,问她怎么样,要不要喝水,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年里,甚至更多年里没做的都弥补上。快十一点的时候,妈妈睡着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书。一本《琴声如诉》看了三四天,还没有看到几年前书签夹着的那一页。
一直到第三天早上,妈妈才彻底不拉肚子,只是喉咙还沙哑着。按照原计划,这天晚上他们要请亲戚吃饭,在一家她喜欢的泰国餐馆。订的是晚上七点,姨妈说五点在中山公园等她。上午还有些时间,妈妈让她陪自己逛街。她说你还是休息休息吧。妈妈说没事,不拉肚子就不难受了,再说她明天要回北京,不去的话只能等十一。她想想也是,就决定到家附近的商场,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