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共御强敌(第8/13页)

罗斯福与斯大林,丘吉尔与英国社会主义者,戴高乐与法国共产党人,这些人当然是因面对共同威胁方才携手。但是十月革命的支持者与其死敌之间,彼此的敌意及疑心若未减低,势必无法达到这种难能可贵的合作程度。西班牙的内战,即为日后的合作预先铺了路。在自由派总统及总理领导之下的西班牙政府,面对将领叛变,不得不向外求援,但是在法律上及道德上,它毕竟是西班牙合法的政府。此事甚至连反革命的政府也不能否认;而连那些为保全自己而背叛西班牙政府的民主人士,也不免有愧于心。西班牙政府坚称——甚至连对其影响力日深的共产党也如此表示——社会革命其实非其目的。而共和政府在其能力范围以内,的确也会尽力控制并扭转革命造成的结果——此事实在大出革命狂热分子所料。共和政府与共产党都坚称,内战的主要问题不在革命,而是如何维护民生。

有趣的是,这种立场并非仅仅出于机会主义,也不是如极左派所指控的那样是一种对革命的背叛。它反映了一种微妙转变的心态,由起来抗争,过渡为渐进主义;由对立冲突,过渡为谈判调停;甚至经由国会选举,达到掌权之路。看看西班牙人民对政变的反应——显然多是倾向革命[6] ——共产党从中发现了一项新的策略。这项策略,本来是在希特勒掌权之后,因对付共产党运动而采取的应急措施,现在却因此为革命大业创造了新办法。即战时政治及经济的特殊情况,反而促成一种“新型民主”的产生。支持叛军的地主和资本家们,在战争中失去了他们的产业,不是因为他们的身份,而是因为他们叛国。经济结构既然发生变化,政府便得进行规划,必要时加以接收——不是出于意识形态的缘故,而是由于战时经济的需要。照此发展下去,最后若获胜利,如此这般的“新型民主,势必成为保守精神的死对头……为西班牙工人群众在未来的政治经济夺权上提供莫大的保证。”(ibid.,p.176.)

因此在1936年10月间共产国际颁发的小册子中,对于1939—1945年间反法西斯战争中的政治形态有相当正确的描述。这将是一场欧洲大战,由各界“人民”“国家阵线”政府、地下抗敌联盟共同发起,并将在国家主导的经济活动之下进行。战争结束之际,由于资本家的产业均被征用——被征用的理由,不是因为他们作为资本家的身份,而是因为他们是德国人或通敌的缘故——被占领区的群众力量势将获得极大进展。事实发展,果不其然。在中欧和东欧的好几个国家里面,战争之路果然由反法西斯直通“新型民主”的大道,共产党更在新型民主政权里居于领导者地位。不过在事实上,一直到冷战爆发之际,这些战后新政权并没有立即脱胎换骨向社会主义制度大转弯,或以全面消灭政治多元及私有制为目标。[7] 至于在西方国家里,多年的战争及最后的胜利虽然也为社会及经济带来类似的冲击,但是政治气候则截然不同。西方国家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进行社会经济改革,并非出于民众的压力(这一点与上一次战后不同),而是因为政府本身在原则上认为应该进行改革。这些政府,部分是由原来的改革派人士当家,例如美国的民主党、英国的工党;部分则是由各派反法西斯地下抗敌运动发展而成的改革派,及国家复兴党派组成。简言之,对抗法西斯之战,最终都导向左派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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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1936年,甚至到了1939年时,西班牙战争背后的真正意义仍远未被认识到。共产国际的反法西斯联合阵线,在白费了10年的努力之后,终于被斯大林从他的日程表上抹去——至少一时仿佛如此。他不但一转而与希特勒交好(虽然双方都知道难以持久),甚至还指示共产国际运动放弃反法西斯的策略。这项决定愚不可及,也许只能用一个理由解释,就是向来以不愿意冒任何风险闻名的斯大林不愿为此冒风险。[8] 但是到了1941年,共产国际总算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反对法西斯的理由。这一年,德国入侵苏联,美国因而参战,简单地说,对抗法西斯之战终于演变成一场国际性的大战,从此,这场战争不但具有军事性,同时也带有高度的政治意义。美国的资本主义与苏联的社会主义在国际上携手合作。欧洲境内每一个国家——不包括当时尚仰西方帝国主义鼻息的依附国家在内——但凡有志之士,不分政治意识形态,从左到右,只要愿意起来抵抗德国或意大利,现在都因大战而有合作之机。更何况欧洲各参战国家除英国以外,都已落入轴心势力手中,因此这场抗敌志士之战,基本上便属于一场平民之战,或可说由前述平民组成的武装之战。

欧洲各国地下抗敌运动的历史真相,至今多数依然如神话般成谜。因为战后各国政权的合法地位,主要是基于战时抗敌的表现。法国的例子尤其极端,因为胜利之后的法国政府,和1940年与德求和并合作的政府毫无任何事实上的传承。而法国地下抗德组织的力量,一直到1944年依然很弱,其武装力量更差,民众的支持并不普遍。战后的法国,是由戴高乐将军一手重建。戴高乐立国的根基其实是基于一个信念:那就是永恒不朽的真正法国从来不曾接受过战败的事实。他本人便曾说过:“地下抗敌活动,不过是侥幸得胜的纸老虎。”(Gillois,1973,p.164.)时至今日,法国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原则依然不变:只有那些地下抗敌志士,以及加入戴高乐自由法国部队者,才算是大战的勇士。事实上因地下抵抗神话兴起的欧洲政权,并不止法国一国。

对于欧洲的地下抵抗运动,在此必须先做两点阐明。首先,一直到1943年意大利退出大战之前,地下活动的军事力量很弱,除了在巴尔干部分地区以外,不具任何决定性的作用,其发挥的作用主要是在政治上及道德层面。法西斯势力在意大利泛滥二十余年,极受欢迎,甚至连知识分子也予以支持。但在1943—1945年间各地普遍的地下抵抗运动浪潮之下,意大利的群众发生重大转变。意大利的中部及北部,便曾兴起一股武装党派运动,近10万民众加入战斗,其中45000名不幸阵亡(Bocca,1966,pp.297—302,385—389,569—570;Pavone,1991,p.413)。有了这类抵抗运动的光荣记录,意大利人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墨索里尼的记忆丢在脑后。可是德国民众却没有这么轻松,无法将自己与1933—1945年间的纳粹活动划清界限,因为他们始终团结在他们的政府身边,一路支持到底。德国内部的抵抗人士,主要是一小群共产党人和普鲁士军方保守人士,以及一批稀稀拉拉的宗教人士及自由派人士,这些人不是早已于战火中死去,便是陷身于集中营。相反地,一帮法西斯同路人以及被占领国的通敌者,自1945年后便从公众生活中消失了一段时间。一直到对抗社会主义的冷战揭幕,这类人才又重新活跃于西方国家的军事及情报行业,在地下秘密活动中大显身手。[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