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共御强敌(第9/13页)

其次,除了波兰是一大例外之外,欧洲地下抵抗运动的政治路线多向左倾,其中原因十分明显。各国的法西斯分子、极右派、保守人士,这些当地的有钱有势阶层,心里最恐惧的就是社会革命,因此对德国多表同情,至少不会起来反对。而一向在意识形态上属于右派的地方主义者,或那些规模较小的国家主义运动,对德国也心存好感,甚至一心希望从中得利,借着与德国合作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如弗拉芒、斯洛伐克以及克罗地亚等国家。此外,我们也不可忽略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罗马天主教会坚决反共的立场,它们天生便与共产主义誓不两立。各地虔诚的天主教徒,对教会又一向言听计从。不过,教会中的政治相当复杂,若随便将之划归为“通敌派”也不甚妥。但是就基本立场而言,右派中的人起来反抗法西斯,往往不是其所属政治路线里的常态。比如丘吉尔和戴高乐,就是其意识阵营里的特殊情况。然而话说回来,再死硬的右派传统分子,一旦家国有难,直觉反应自然也是起来保家卫国。若说他们缺乏这种爱国心,当然令人难以置信。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难怪共产党人士在地下抵抗运动中的表现如此引人注目了。大战期间,欧洲的共产主义运动也因而在政治上有极大收获,其影响力于1945—1947年间达到高峰。只有德国一地,大批共产党人在1933年惨遭逮捕杀害,接下来三年里又不断从事自杀式的英勇对抗,始终不曾恢复元气。除此之外,甚至在那些离社会主义很远的国家,例如比利时、丹麦、荷兰等,共产党的得票率也比以往倍增,获得了10%—12%的选票,成为国会第四大甚而第三大的势力。法国共产党更在1945年的选举中一跃而成该国的最大党,并首度领先它多年的竞争对手社会党势力。共产党在意大利的收获更为惊人,战前它们原本只有一小部分核心干部,人数既少,又遭重重围剿,地位非法——1938年,连共产国际也口口声声威胁要将其解散——可是两年之间,在抵抗运动的声势之下,水涨船高,竟然一变而为拥有80万人的大党;到1946年,更几乎达200万名党员之众。至于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希腊等国,主要是以内部的地下武装力量对抗轴心势力,这类国家的政治党派,便更多以共产党为主要力量。共产党势力之强,连丘吉尔这个对共产党最不感兴趣的人,一旦大局明朗化,也不得不见风转舵,放弃了南斯拉夫的保皇派米哈伊洛维奇(Mihailovic’),将英国政府的各项援助转到由铁托领导的部队身上,因为后者对德国人造成的威胁显然比前者大得多。

共产党人之所以以地下抵抗为己任,其中有两重原因。一是列宁一手策划的先锋党(vanguard party),正是用来培养一批纪律严明又大公无私的革命中坚。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在行动上发挥最大效率。二是当时极端险恶的形势,例如共产党在政治上的非法地位所遭受的迫害,以及战争本身带来的患难,种种恶劣的环境状况等,完全符合当初设计出这一批“职业革命者”的目的,此时正好让他们大显身手。事实上也正是这一群共产党斗士,“认清了地下抵抗运动一事的可能性”(M.R.D.Foot,1976,p.84)。就这一点而言,共产党人与其他社会主义党派有极大的不同。后者认为,在缺乏合法地位的前提之下,即未经选举、公共议事等合法程序,根本不可能进行任何抵抗活动。而对法西斯的当权或德国的占领,社会民主党派在大战期间往往销声匿迹,近乎冬眠。等到战争过去,黑暗已尽,运气好的还可以复出,如德奥两国的社会主义者,挟带着往日旧众的支持重新崛起,准备在政坛上再显身手。这些人士在战时虽然也与抵抗运动有联系,但由于基本架构不同的缘由,参与人数比例甚低。更极端的例子则有丹麦,该国的社会民主党派政府甚至在德国占领期间也始终当政,一直到战争结束才下台。虽然我们基本假定它们与纳粹并非同一声气,但是这段历史对该党声誉损害甚重,费了好多年工夫才重建声誉。

共产党之所以在抵抗活动中声名大振,还有另外两项因素:其一是共产主义思想本身的国际性;其二则为共产党人为理想献身的无比坚定的信念(参见第二章)。共产主义思想的国际性质,比起其他任何限于一国一族的爱国要求,更能打动倾向反法西斯的男女民众,并将之动员起来。比如在法国境内,即有西班牙内战的难民成为西南地区武装游击力量的主力——到盟军在诺曼底登陆之前,总数达12000人(Pons Prades,1975,p.66)。此外,还有来自17国的难民、劳工移民,在移民工人组织(Main d’Oeuvre Immigrée,MOI)的名义之下,为共产党执行了某些最为艰险的任务,如马努尚地下抗敌组织(Manouchian Group)。这个小团体由亚美尼亚和波兰的犹太人组成,曾在巴黎对德国军官发动攻击。[10] 在其热情与信念的鼓舞下,共产党人奋不顾身,英勇牺牲,连敌人都对他们萌生敬意。他们的种种伟大事迹,在南斯拉夫作家德热拉斯所著的《战时纪实》(Wartime )一书里,有极为生动翔实的记载。甚至连某位政治立场温和的史学家,也称颂共产党人为“勇者之最”(Foot,1976,p.86)。他们组织严密、训练有素,因此能够熬过监狱和集中营的折磨,生还者比例甚高,但是他们牺牲仍然极为惨重。法国的共产党中央,素来不为人喜欢,甚至连别国共产党人也对其十分厌恶,但是我们也不能因此便完全否认他们是“血肉筑成的党”(le parti des fusillés)——大战期间,至少有15000名共产党斗士,在敌人虎口下惨遭杀害(Jean Touchard,1977,p.258)。共产党对热血青年的号召力极大,尤其是对青年人。在法国和捷克斯洛伐克这类国家里,一般群众很少支持积极的抗敌活动,共产党便更显突出。此外,知识界也极受共产党感召。知识分子最能够在反法西斯的大旗下动员起来,他们往往成为无党派抵抗运动组织的核心(虽然这些组织通常都带有左翼色彩)。法国读书人爱上马克思,共产党文化人则主导着意大利的文艺界。这种左翼当家的现象,在两国都持续了一代之久,究其根由,均是因受到了战时抵抗运动影响。影响所及,不管他们是否亲身加入抵抗行列,例如某家大出版公司即曾骄傲宣称,战时社内每位员工都曾拿起武器打过游击,或只是站在一旁默默赞同,有些人或其家人,事实上恐怕还站在另外一边,但众人都共同感到共产党那股强大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