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共御强敌(第11/13页)

说来奇怪,环顾世界,苏联(连同美国)却是唯一不曾因大战带来重大社会及制度变革的国家。战争揭幕及落幕之际,苏联的统治者都是斯大林一人(参见第十三章)。但是尽管如此,大战对于共产主义制度稳定性造成的压力却不可谓不大,在政府管制特别厉害的乡间地区尤为严重。若不是纳粹主义根深蒂固地认为斯拉夫人是劣等民族,德国侵略者恐怕将会赢得许多苏联民众的长期支持。相反地,苏联最后终获胜利,主要却是基于境内多数民族爱国情切——也就是苏联本土的人民,他们是红军部队的核心,是危急存亡之际苏联政府发出紧急呼吁的对象。事实上在苏联国内,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的官方名称正是“伟大的卫国战争”(the Great Patriotic War),而此名也确实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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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笔至此,作为一名史学家,作者的笔锋必须转叙其他场景,以免落入只重西方的褊狭窠臼。因为截至目前,本章所叙很少涉及世界上其他更大部分的地区。其实就日本与东亚大陆之间的冲突而言,其中种种关节,与西方形势不可谓毫无牵连。因为当时日本国内的政治,正为极端军国主义的右派把持,而中国的抗日主力则为共产党。至于拉丁美洲地区,更一向紧紧追随欧洲的意识风向,热心输入各种盛行的思想,例如法西斯、共产主义等等。墨西哥尤为其中之最,在卡德纳斯总统(1934—1940任总统)的领导之下,于30年代重新燃起大革命的烈火,更在西班牙内战期间,极力为西班牙共和国助阵。事实上在共和政府战败之后,墨西哥是全球唯一继续承认共和国为西班牙合法政权的国家。然而,对绝大多数亚非地区以及伊斯兰世界而言,法西斯不管作为一种思想意识或某一侵略国的国策,向来都算不得也永远不是这些国家与人民的大敌,更不要说是他们唯一的仇敌了。他们真正仇恨的是“帝国主义”,是“殖民主义”,而绝大多数的帝国主义势力,碰巧都是实行自由民主的国家,例如英、法、荷、比、美等国。更重要的是,除去日本是唯一的例外之外,所有的帝国霸权,清一色都是白人。

根据逻辑推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因此帝国强权的敌人,自然有可能成为挣脱殖民锁链、争取自由解放者的伙伴。甚至连日本,虽然在自己的殖民禁脔之内也有它特有的倒行逆施之处——这一点,韩国、中国等地的人民均可作证——但是对东南亚和南亚各地,日本人却可以摆出非白人民族的斗士的姿态,并号召当地反殖民的力量起来反抗白人。因此,此地反帝国主义的斗争便与反法西斯的斗争背道而驰。因此之故,1939年斯大林与德国立约,虽使西方左翼人士大感沮丧,东方印度及越南两地的共产党人却不以为有什么不对,反而高高兴兴地专心对付英法。可是到了1941年,德国反扑苏联,殖民地的共产党为扮演好同志的角色,只得被迫更改意愿和计划,放下自己的大事不论,先把轴心国势力打退再说。这种做法不但不受欢迎,就策略而言也极不高明,因为其时正是西方殖民帝国最为脆弱的时刻,即使还不到倒塌的地步,却也极为不堪一击。于是,对共产国际的铁腕约束不甚介意的当地其他左派人士,便趁此机会大举活动。1942年印度国大党发起英国人“退出印度”(Quit India)的运动。孟加拉派的激进分子博斯(Subhas Bose),则替日方组成了一支印度解放军,成员来自日军袭印之初,印度部队中为日方所擒的战俘。缅甸与印尼两地的反殖民武装分子,也正中下怀,认为大战乃天赐良机。将这种不择手段的反殖民逻辑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近乎荒谬的例子,要数巴勒斯坦的一个偏激的犹太边缘团体。它与德国谈判(经由当时在法国维希政府治下的大马士革),要求德国助其一臂之力,将巴勒斯坦由英国人统治下解放出来。这是这批人眼中复国运动的首要大事——该团体中某名好战人士,即日后成为以色列总理的沙米尔(Yitzhak Shamir)。但是诸如此类的举措,并不表示殖民地人民在意识上偏好法西斯。不过巴勒斯坦的阿拉伯民族,既与犹太复国派的移民时生龃龉,纳粹的反犹主张自然颇投他们所好。而位于南亚大陆的印度,其中必也不乏相信纳粹神话,自以为属于所谓雅利安优秀种族之人。可是这些多属例外情况(参见第十二及十五章)。

反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的解放运动,向左派一面倒,最终并与全球性的反法西斯运动汇合,至少在大战末期如此。其中缘故,必须加以说明。西方的左派其实便是反帝国主义理论与政策的摇篮,而殖民解放运动的支持力量也来自走国际左派路线的人士。自1920年布尔什维克人士在里海边上的巴库组成“东方民族国会”(Congress of the Eastern Peoples)以来,共产国际和苏联更成为其主力。更有甚者,独立运动的众多未来的领袖及倡议者,在本国多属受过西方教育的精英。他们到殖民地的宗主国,往往只有在当地自由主义者、民主人士、社会主义者以及共产党人的圈子里,才能找到不含种族主义色彩、反对殖民主义的温暖氛围。这些人均属于现代化的改革派,而所谓怀古派的中古神话思想、纳粹论调,以及其中浓烈的种族排外意味,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传统“地方意识”及“部落主义”的重弹,只代表本国饱受帝国主义剥削利用的落后状态。

简单地说,基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与轴心势力合作,基本上只能属于一种战术手段。即使在东南亚一带,虽说日本的统治不似旧帝国般控制严密,而且由非白人之手施于白人之身,这种局面也只能维持一个短暂的时期。原因在于日本人本身具有极为褊狭的种族意识,因此对于解放其他殖民地的意愿自然不甚高(事实上这段日本统治时期果然极短,因为日本很快战败)。而法西斯主义,或所谓轴心式的国家主义,对殖民地人民的吸引力也不甚高。由另一方面来看,以尼赫鲁(Jawaharlal Nehru)这类人物为例,虽然他毫不迟疑便投入1942年大英帝国危机年的英国人“退出印度”反抗活动(在这一点上,他与共产党大异其趣),可是尼赫鲁却始终深信,独立自由之后的印度,应该建立一个奉行社会主义的新社会。而作为社会主义老大哥的苏联必将成为印度的盟友,因为苏联典范俱在,甚至有可能成为印度立国的榜样。

鼓吹殖民地独立的领导人本身,在他们意欲解救的广大民众当中,往往居于少数。可是这个事实,却更使其向反法西斯的力量汇集。因为绝大多数殖民地民众的心灵感情,比较容易受到法西斯同类要求的惑动与动员。这一类感情包括了传统思想、宗教与民族的排外性,以及对现代世界的疑虑心理,等等。若不是因为纳粹有无比的种族优越感,他们早已为纳粹感召。但在事实上,民气虽然可用,当时却不为任何一方充分动员,至少不曾发挥过重大的政治作用。虽说在伊斯兰世界里,伊斯兰教的确在1918—1945年间进行过大规模的动员,对自由主义与共产主义敌意甚深的哈桑伊斯兰教兄弟党(Hassan al-Banna’s Muslim Brotherhood)更曾于40年代成为埃及民众宣泄民怨的旗手,该组织与纳粹意识的结合,更非暂时性战术的应用,它对犹太复国主义的敌意,证实了其中意味的深长,但是最后真正在伊斯兰国家登台掌权的人物,有些虽然是站在宗教激进主义群众的肩头登上台,骨子里却是属于主张现代改革派的人。发动1952年埃及革命的低级军官,便是殖民地解放后的那批知识分子。他们与埃及为数甚少的共产主义团体一直有联系,而后者的领导成员却凑巧多为犹太籍人(Perrarlt,1987)。至于在印度次大陆,所谓“巴基斯坦”自成一地的概念(这是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的产物),有人将之形容为“一群非宗教精英分子的精心设计,他们一方面受到伊斯兰教大众领土分离主张的压力,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与属于多数的印度教人口竞争,只好将自己的政治社会称为一种‘伊斯兰’式的宗教社会,而非国家分离运动”——此种描述极为正确(Lapidus,1988,p.738)。在中东的叙利亚,策动百姓的先驱则为阿拉伯复兴社会党(Ba’ath Party)党人,该党于40年代由两位在巴黎接受法式教育的教师创立。他们的思想尽管充满了阿拉伯的神秘气息,在意识形态上却属于地地道道的社会主义者,坚决地反对帝国主义——叙利亚的宪法,对伊斯兰教信仰就一字不提。而伊拉克的政府(一直到1991年海湾战争爆发为止),则是由各种不同的国家主义军官、共产党人以及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人混合而成,名目虽然不同,却同样致力于阿拉伯世界的联合,以及社会主义的追求(至少在理论上如此)——值得注意的是《古兰经》却不是他们共同奋斗的目标。至于阿尔及利亚,由于当地特殊原因,加上该国革命运动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此中不乏前往法国的大量劳工移民),阿尔及利亚革命因此具有强烈的伊斯兰教成分。不过(1956年)革命人士却一致同意,“他们的革命乃是一场斗争,旨在反对违反时代潮流的殖民主义,而非一场宗教战争”(Lapidus,1988,p.693)。人们还建议建立一个社会民主的共和国,最后阿尔及利亚在宪法上成为实行一党制的共和国。事实上唯有在反法西斯的年代,正宗的共产党派才能在部分伊斯兰教世界中得到广泛的支持,其中尤以叙利亚、伊拉克、伊朗三国为突出。一直要再过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世俗派主张现代化改革的政治呼声才在激进主义思想复兴之下逐渐淡去(参见第十二章与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