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民主之形:艾斯特·莎莱夫-格尔兹(第5/8页)
如果说格尔兹激活了过去,那么她的作品也因此成了新焦点与注意力的需求。而在这一方面,加上自己始终无法摆脱的来自固有观念的重重阻碍,在艺术领域之外,她致力于创造一个全新的社群,“想象社群”。在“成就我的,是你的影像吗?”中,包含了一组肖像,由来自波兰罗兹市、在奥斯维辛和距汉诺威不远的伯根-贝尔森集中营经历了“二战”的波兰犹太裔妇女伊莎贝尔·巧可(Isabelle Cho-ko),与当时正住在那里的德国女演员、反纳粹主义者夏洛特·福克斯(Charlotte Fuchs)共同演绎。在“二战”期间,每当有人在楼梯上大喊“希特勒万岁!”时,夏洛特·福克斯坚持让自己房间的门紧闭着。无论何时有人问她的丈夫为什么不加入纳粹,她的丈夫都会半开玩笑地回答,“那是其他更正派的德国人才轮得到的事!”仅仅是因为他知名演员的身份,他就不得不选择逃离(他最终在战争的最后时刻被德国士兵杀害,而他的妻子直到三年后才得到消息)。他们的大儿子出生在战争爆发后一个月。而每当夏洛特给他喂奶,这个男孩却“都会吐出来,一边尖叫着摇晃自己的脑袋”。我们所见证的,是比《声音机器》里的婴儿更加丑陋之物。每一个女人都通过电视上的图像谈论自己,并且倾听他人——伊莎贝拉·巧可,当她第一次缓慢而充满迟疑地讲出自己的故事时,其实同样也完成了对福克斯夫妇不成功抗争的见证。他们从未见面,或是出现在同一个空间内。和解也并非是目的所在。相反,这个作品的精妙,在于变化往往发生在两个同时发生原本却并无交集的故事,一旦被讲述和听到,意义才会显现。当你听到一个人在讲述她的故事,一些情感会驱使你感觉某些事情也发生在你自己身上,因为它们确实发生在讲故事的人身上。“你想要讲一个怎样的故事?”是格尔兹通常的开场白,似乎被要求来讲一个故事,意味着是在给她的冒险故事里的每个参与者一个许可:去打开自己的心门,让原本紧闭的并不知情的历史之门敞开,去接纳那些无知觉的存在。
在这一项目上,格尔兹意在实现尽可能完整的艺术风格,与参与者自身微妙、谨慎与自我意识的融合。她的足迹是小心翼翼的。她并不像克劳德·朗兹曼(Claude Lanzmann)在他长达八个小时的电影《浩劫》(Shoah,1985)中那样,坚持——说强迫也不为过——要求幸存的理发师亚伯拉罕·邦巴(Abraham Bomba)说出自己的遭遇:“你必须这样做,你知道”(尽管朗兹曼后来道了歉)。在格尔兹最具影响力的展览作品《在聆听与讲述之间:最后的目击者,奥斯维辛1945-2005》中,装置被安放在巴黎市政厅博物馆中。这次展览在2005年举行,是格尔兹为奥斯维辛-比尔克瑙集中营解放六十周年而创作的作品。参观者可以坐在呈蛇形环状排列的坐席前,聆听格尔兹邀请来的六十位幸存者,讲述他们被拘押前前后后的故事。和其他作品类似,格尔兹依旧选择了那些鲜少讨论自己某段经历的讲述者。当你看到他们的面孔和总是优雅得体、富于思想的举止时,便很容易与悲伤一起,在心头涌起一股类似仪式感或场面感的情绪。也许他们知道,这些故事恐怕不会再被其他人倾听(只有一位老者选择收回自己的证言,因为他从没和人讲过自己的故事,包括自己的家人)。整个录音过程在展览上被完整呈现,没有经过任何的剪辑和加工。每段录音的时长都相当于一部电影,从两小时到九小时不等。“我决定要创造一种受害人与旁观者面对面的状况。”格尔兹这样表示。而在展览空间的墙壁上,三块巨大的屏幕播放的是同一段视频,但其间有七秒的时间间隔,而通过慢放视频,讲述者沉默与发声之间的空隙便很容易被捕捉。“通过制造不同的时空感,我们可以超越语言的逻辑,从而获得一种纯粹的肉体经验。”她曾解释道,她想要的,是“通过他们的沉默”来描写这些见证者,去捕捉问题与答案之间“记忆浮现的逃亡时刻,而这既被期待遗忘,又具有强烈专注的特征甚至可以在他们脸上就读到,因为过去已经在当下彰显。”沉默不是空白,更不是指控的失败,用迪迪-于贝曼的话说,是“演说的事件”。一种完全被填满的演说,满到即将溢出,同时也是可以被有意识抓住和领会的,但它始终是太过丰富了。安妮卡·维克(Annika Wik)将这种时间延迟的视频,看作记下故事离开人自己的时刻。当然我们还没有办法确定,身体与故事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把自己放在了无意识与意识、情感、生活之间。而在提出了大屠杀是否可以或应当被谈及这样的问题之后,格尔兹显然是想要创造一个空间,使介入者始终处于可以体味人类的声音,以及语词的乏力无能。
格尔兹提供给她的参与者与观众的内容,可以被理解成是一种释放——民主的诉求以寻常的方式被展现。通过深入个人的私密空间,格尔兹同样也打造了一个公共领域,她的工作一度被称为是“国家的”,“为公益事业提供了一种路径”。“造成人们大声分享某一个时刻阻碍的,正是我们称之为民主的东西。”这种“通行的压力”也充斥在她的作品之中:“原本表述清晰的人、人群、区域和时刻变得并不清晰,不仅仅是对演说本身的限制的示范,同样也是一个社群注视下的倾听与讲述的局限。”观众加布里埃尔·扎拉加(Gabriella Zerega)在看过她的作品后给她写信,表示感觉自己“既不会再陷入强制遗忘的圈套,也不会被湮没在极度恐惧的过去里窒息;取而代之的是生命本身可以自我展现与再度创造‘鲜活的记忆’”。究竟怎样才能在这样一个无可救药并且拒绝被洗净的世界,执行一个可以保全自我的选项呢?“面对那些不可原谅的状况,你的作品提供了许多全新的观点:如果无路可退,陷入无尽的重复,选择遗忘,或者更糟地,可以以复仇的心态面对这一切。”扎拉加继续说道。你要怎样消除一段仅仅浮在表面,充满强制力与愤怒,并且时刻处在自我清除的危险之中的历史呢?在复仇与遗忘、重复与否认之间,格尔兹以倾听、观看与记录的方式,提供了有关20世纪的欧洲最黑暗的那段历史的观看之道。
最重要的是她作品的参与者,被提供了一个思考时代复发性主题的契机。法国哲学家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ere),曾几次在自己作品里满怀热情地谈到格尔兹。他描述她的作品“为那些值得被留心的思想呼唤关注”。我们所看到的,是思想对自己的反思。因而格尔兹提供的映像,在作品的核心之处,抓住了多数静默、痛苦、意味深长的瞬间。这也使他抓住了未来,使我们和她的观众一起,共同参与到对责任的分担之中。和阿伦特一样,批判性思想也成为市民、政治生活的共同契约。就像卢森堡,因为被塞进斗室之中,悲叹自己在囚禁的状态下失去了思考的权利(这也许不是最值得抱怨的事情):“热忱,加上批判性思维,除此之外我们对自己还需要有什么期待呢?”她这样断言。这些女人要求的便是这样的权利。在她们各自不同的方式中,每一种其实都是在向固有的世界,要求剥离出第二条路径,来搜寻自己用以精神的资源,与驻足思考的可能。格尔兹曾将此描述成是一种真实,“真实在其他人理解力中的表现”,这同样也是她所坚持的,每个人都应拥有的财富。她依赖的正是思考可以提供的时间与空间。“我完全知道,在那样的事件里,没有人是以相同的方式活下来,没有人经历过相同的事。面对敌人,你必须高昂头颅,这会成为微薄的抵抗。”“演说自己的故事,是我们每个人得到支持的方式。我们没有得到其他东西。”一位奥斯维辛幸存者如此表示。而在这里,没有什么会比我们用筛选受害者的方式来杜撰历史更显怪异:“我总是对幸存者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感兴趣。同时我也对受迫害情结无能为力。”尽管同情往往被看成女人的基本情绪,但格尔兹却将受迫害情结当成一种陷阱。这同时也将挫败我们对政治活动参与的热情,冻结了历史,使它不再驱使人们在盲目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