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5/8页)

泽布拉越过哈米的肩膀带着忧虑的表情盯着我的盘子。“把那个盘子递给我,拜托,它看上去太空了。”她指示哈米,又在我的盘子上堆了更多的小米、羊肉和像是薄皱纸一样的巴斯蒂亚馅饼,我们以前都用它来把汤汁吸干。“快吃,快吃,”她催促我,监督着,“别害羞。”带着一丝微笑和从高挑起的眉毛里显露的霸气,“你现在是我们的一员了。”

瓦西姆在酒和食物的影响下,也似乎更放松、更满足了。先前,当我们走过拥挤的餐桌时,我看见他冲大声嚷嚷的法国人做鬼脸。他把头歪向一边,还用一只手捂住耳朵,像是无法忍受噪声。在我们坐下的时候,他嫌弃地环顾四周,说在柏林,他永远不会把食物放在这样的盘子里。他装模作样地转转眼睛,有一种谄媚的魅力,显然是为了满足西方人对异国风味的胃口。他似乎对哈米那一览无余的爱意已感到厌烦。当他的弟弟用爱抚和触摸把我包围的时候,他会移开视线,虽然哈米没有注意,也不会在意,就算是在我暗示和尝试着从他身边扭开之后。我想着瓦西姆是嫉妒或者感到有竞争了,才对我们这样黏在一起感到不适应。

他对哈米明显的占有欲——一种我能想象我姐姐在同样情形下一定也会有的感受——和我在他冷漠的注视及语调下不断减少的自信,即使是在对我感兴趣、问起我的名字时,他依然保持了冷酷,而这种冷酷一直持续到了这顿饭的末尾。

到服务生清理我们的餐盘,梳理我们的水烟袋中的煤,带着巨大的银壶和镶了金边的玻璃茶杯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们架势十足地把新鲜的薄荷茶从高处倒下,带起一阵恼人的细雨。服务生还送上了杏仁、大枣和杏仁蛋白软糖,瓦西姆和泽布拉都已经开始自在地聊天了。他们大声地谈笑,脸涨得通红。他们和哈米一起回忆起在希伯伦的日子,而莫汉摩德和我——克里斯蒂安在上甜点前被她的传呼机叫去了医院——成了他们的听众。

我不记得是什么在转瞬间使空气紧绷了起来。对话是什么时候被拉去了那个方向,从那种轻松随意的闲聊频道把我们冲进那肮脏的流水中的?我们是怎么突然开始谈论政治的?瓦西姆和我是怎么开始无休止地争论的?

“你们以色列人,”他突然说,直直地看着我,“你知道你们的问题出在哪儿吗?”

先前,即使我们陷入一场角力,他也避免看我,把目光从泽布拉晃到哈米,从哈米晃到莫汉摩德。但现在,像是为了强调他的观察,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聚焦在我身上。

“你们活在否定中,”他终于说出口,因为自己在这张桌子上挑起的预言而得意地露出微笑,“这就是你们的问题。”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嘴角的牙签跟着前后晃动,“你们拒绝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在不久的将来,你们将会变成那片土地上的少数民族。”他用舌头前前后后地把那根牙签卷起,很频繁地咀嚼它、吮吸它,“你们那么努力地想把巴勒斯坦人从你们的意识中驱赶出去,是因为你们无法再向前看了。你们在抗拒短短30或40年后就注定会发生的事。”

瓦西姆是一名富于技巧的演说者,自信、有魅力。尽管有着很深的喉音,他还是说着一口令人印象深刻的、高雅的、无可辩驳的英语。他听上去像是习惯于演讲厅的那种人,显然很享受听到自己声音的效果。但作为一名专业人士、一名辩手,他根本就是一个病态的控制狂,傲慢的、充满恶意的、决心为了赢而不顾一切的家伙。

我第一次打断他以示反对的时候,他向下看着桌子,等着我说完。接着,像是在展示一节关于克制的课,他在重复自己的整句话之前停了一会儿,带着爱说教的家长式口吻。而这一次,他几乎没给我插话的机会,他提高音量,在空中挥舞着双手,坚持要把话说完。他的眼中有种不顾一切的神情。他对我的顶撞做出夸张反应,显得既震惊又无语,还环视餐厅,似乎是要给我对他的冒犯找一个证人。他的嘴里还哼出一声假意的嘲弄,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嗝,意在指出我的问题是多么的荒唐。如果我胆敢再反驳,如果我足够粗鲁去驳斥他的观点,他就会绝望地摇着头,呼出一大口气,甚至连嘴唇都颤抖了。

他把牙签从自己的嘴里拿出来,迅速而傲慢地看了一眼被咬过的边缘:“因为即使在67边界内——就像你称呼它的那样,会出现一个双民族国家。”一个满意的微笑在他的脸上浮现,“不论如何都会有一个双民族国家,不管有没有一个协定。”

我屏住呼吸,并没有仔细听他讲,反驳的话已经到了我的舌尖,叫嚣随时就要冲出来。

“还有,就像我之前提到的,如果我们以一种简单的逻辑来看,仅仅从人口统计学来说,最早在2020年,也就是从现在起不到20年的时间,两边的人口数就会变为一致。”

我监视着他嘴唇的动作,还有那飞速转动的牙签,等着一个他要开始总结了的提示,让我能插进去话的一个逗号或者一个句号。

“而且,不仅是在这个国家,联合民主主权是这个民族未来不可避免的发展趋势。”嚼过的牙签现在捏在他手里,他的舌头在嘴里戳来戳去地寻找着碎片,“从地中海到约旦河。”

我开始反击:“但它要怎么实现?!你怎么能去追求一个和平的国家还想象一种共享的民主的可能?当事实其实是——”我屏住一个浅浅的低喘,“在现实里,极端民族主义的力量在日益壮大?”我睁大眼睛看着泽布拉,接着又转向莫汉摩德,“你怎么能想象这一切,在宗教狂热正在控制你们的同胞的时候,在我们都处在军事占领的压力之下的时候?”我的声音变得又细又尖,听上去很紧张,又像是在恳求,“在以色列,从1987年的以色列占领区的巴勒斯坦人暴动到下一个骚乱,这不正是右翼力量在壮大的证明吗?”

泽布拉担心地望了我一眼。莫汉摩德用手支着脸颊,把半边脸都揉皱了,好奇地看着我。哈米低着头坐在我左边,使劲盯着他的酒杯。

我试着压下我声音里的颤抖:“还有这些言论,关于难民遣返的,还有一个国家的这种设想……”我抓住泽布拉善意的眼神,“都只会把以色列推向右翼。这只会向保持中立的以色列人证明,我们右翼的担心是合理的。可是,那些中立派本来是同意分割这片土地的。那些支持巴勒斯坦国的人实际的目标是毁掉以色列国。”我的声音失去了平静,再次升高,“那这样……这很简单……你得明白,这是……”冷静下来,我提醒自己,记得要喘气,我呷了一口酒,“这就是引出我们最深的恐惧的原因,和对我们最严重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