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香(第4/10页)

大约是在这个时期,他私下告诉让娜,他非常秘密地写了几首诗。据他说,人们会认为诗是抄袭的,或者由于表达了一种自由思想,还具有煽动性,因此使人很反感。有一天,让娜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向他要几首诗看看。奇怪的是,他第二天给了让娜一包几乎烧得面目全非的诗稿。诗稿的四周被烧黑了,皱巴巴的,中间颜色暗淡,一碰就碎,几乎成了灰烬,只留下几个尚可辨认的字。看来是约翰-卡尔放进炉子里烧过,在还未完全化为灰烬之前又用火钳夹了出来的。她看着这些残缺不全的碎纸片,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些付之一炬的诗稿是否值得惋惜呢?她不知道。使让娜感到不解的,是他本人对此并不感到惋惜。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另一件事。有一天,他们正在一处海滩上享受着情侣的乐趣,约翰-卡尔捡了一些贝壳,给她做了一串项链。第二天,他把项链给让娜戴在脖子上。项链是用黑色的细皮绳穿起来的。让娜问他细皮绳是在哪里找的。约翰-卡尔笑眯眯地告诉她,是他以前在一家妓院的房间里捡的,已经保存了很长时间。当时有一个女孩子,趴在房间里的地上刚被抽过鞭子。让娜的第一个感觉既是愤慨,又是怜悯。

“管她呢,”他说,“她是女人嘛,罪有应得。”

让娜把项链戴了几天。但是,穿项链的黑色细绳被她脖子上温暖的皮肤蹭得变了颜色,像上了一层蜡,脏里吧唧的,把她的一件衬衫的白领子给弄脏了。让娜把细皮绳抽掉扔了,只保留了贝壳,因为贝壳是无辜的。

约翰-卡尔与让娜如此亲密无间,让娜对于他的事,最多也只能默默思索,就像我们对待知心好友一样,约翰-卡尔既是她的朋友,又是她的情夫,还是她的未婚夫,她昨天还觉得与他终生相依为命是天经地义的,而现在他几乎不可捉摸起来,不再是一个在身心上都稳定可靠的人物。他变成了一个磁场,一个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的物质与震荡的混合体。她心想,随着婚期的临近,这个自由但孤独的小伙子的心灵会不会失去平衡。

“如果您无法忍受,就不要举行婚礼。”

“要举行,”他说,“既然是决定了的事情,就让它实现吧。”

一个猎场老守护员由于没马上执行主人的命令而受到虐待,到临终也无人过问;在大庭广众侮辱王子,这对一个上流社会来说更让人感到反感;再加上其他一些让娜也不甚了解的事情,因此,全家人觉得应该请一位精神病医生给他看病。本来去X叔叔家是喝波尔图葡萄酒的,现在却变成了对病人的诊断。权威医生建议送约翰-卡尔去康复中心休养一个月。在康复中心,A伯爵有自己的仆人前呼后拥,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就像皮兰德娄的亨利四世。他忘了,A伯爵从来不在乎是不是在自己的家。

人们还以为这会使约翰-卡尔更加脾气暴躁,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大动肝火。其实不然。可能由于长时间受到海浪的颠簸,他的确感到累了,想吐出吃在肚子里的不知道是什么不合口味的东西,因此就接受了这个建议。他好像觉得,船的确应该靠岸抛锚了。在康复中心,看见一个月变成了几个月,仆人换成了护士,他并没有感到不安。长期以来,让娜和母亲虽然对伯爵的精神错乱一直保持着缄默,但终于有一天,含混不清的慰问纷至沓来:“谁会相信呢?”“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母亲有这样一个女婿,女儿有这样一个未婚夫,曾经引起人们的羡慕,而现在却怪罪她们为什么没能早发现这个被贴上疯子标签的男人得的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危险的病。范·T夫人遇事一直听任上帝安排,心态安然地接受人们出于羡慕而产生的怜悯之心,尽管这种羡慕没有表露出来。让娜的一些女友表面上担心她的幸福,劝她与病人一刀两断。但相反,她每个星期都去看约翰-卡尔。疗养院地处偏远,到那里去得换火车,然后再乘坐汽车。让娜习惯于在疗养院附近的旅馆里过夜。然而,流言蜚语却不胫而走,说她买通护士,秘密去幽会病人,而当她的未婚夫还健康时,从来没有人怀疑他俩关系不正当。后来,让娜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干脆住在距离精神病疗养院只有几里路程的A城堡。老姑妈相信家里其他人都在陷害约翰-卡尔,便热情地接待了她。因此,她几乎每天都去看望被幽禁在小楼里的曾经是她朋友的约翰-卡尔。

的确,A伯爵对让娜的出现似乎不太高兴,但让娜离开以后,他又感到难过;据护士说,让娜要是不去,他又像一个痛苦的幽灵,总是前额贴在窗玻璃上望着外面。在他癔病发作的时候,他不是认不出她是谁,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让娜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让娜心想,他在清醒的时候可能还会在心里保留着对她的记忆,如今那块地方已经无人可以触及。而且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很注意礼貌;在记起让娜的名字时,他还很客气地叫人把汽车开到范·T小姐的跟前。他以前就不太叫她的名字让娜,现在甚至也记不起来了。但有一次他居然想起来了。那一天正下着雨,刮着风,让娜像以前一样跟在他身后,由看护人员陪着在疗养院的花园里散步。到了房门口,他拉着少女冰凉的双手。

“让娜,您被雨淋湿了,快换衣服去。”

然而,半个小时以后,他没发现让娜穿着一件男式睡衣回来了,因为小楼里没有可供更换的女装。约翰-卡尔坐在沙发上,用手拍着沙发扶手,似乎在随着让娜用自动钢琴演奏的乐曲哼着:“够啦。好啦。”他显然以为这是一位男仆演奏的曲子。情况可能在好转。从A城堡拿来的摆放在支架上的小摆设,装饰着家族徽章的书籍,还有小摆钟,都是为了打开他的记忆之门,但是却被他一股脑地拨拉在地上。让娜觉得她与这些物件无异。

疗养院院长对让娜很有好感,借了几本书给她,其中有弗洛伊德的早期作品。这些著作在某些方面给了她启示。但她觉得,这些专家将他们提出的假说当作信条,未免操之过急了。约翰-卡尔的医生们还迟迟不能断定他的病因是什么。如果说他在学习期间感染上了梅毒,是否能够解释一个三十七岁的男人精神崩溃的原因呢?他们对此持怀疑态度、易卜生笔下的奥斯瓦尔德在他母亲看来,只是到了舞台上才突然变成傻瓜。在A伯爵的直系亲属中,有一个常来常往的叔叔是弱智,还有一个叔叔得了精神错乱;然而,如果翻开一些家族史的秘密档案就会发现,没有这种疯癫病的家族为数不多。让娜在红十字会上过课,她想可能是脑部疾病,不是化脓就是肿瘤,但这在当时是很难诊断的。难道是感情受到刺激而导致精神错乱?他对一个外交官夫人的恋情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让娜又想,是不是因为黑色细皮绳的缘故。想到这里,她产生了几分恐惧。细皮绳可能是一件珍贵的物品,并非是他想不开。因此,她是不是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难道她被一个难以相处的男人看作是庸俗?要是这样想就自视甚高了。但她说不清楚。作为怀着爱的少女,她只能尽心尽力地伺候他。她慢慢发现,给病人以无微不至的体贴,打针,吃镇静药,根本微不足道。特别是在她那样的年纪,她痛苦却清醒地发现,要想为他做点什么事,那是枉费心机,甚至是严酷专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