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香(第6/10页)
让娜和埃贡都参加了专为德累斯顿上流社会举行的显得有些矫揉造作的盛大交际晚会。埃贡的舞跳得很出色,但不喜欢跳华尔兹,只是随着施特劳斯的乐曲同她跳了几圈儿;一天晚上,是在贝勒伍霍夫的音乐厅,大多数煤气壁灯的灯光都暗下来,埃贡为她演奏了一两首他自己创作的曲子。埃贡觉得她可能是一位理想的听众。从一般的意义上来说,让娜的音乐素质不高,不懂得他采用的是什么曲式,也不知道乐曲设计得是否合理:,让娜似乎经常听到的只是乐曲节拍的反复出现,既像万马奔腾,又像宗教仪仗队的秩序井然的行进。他演奏的乐曲的节奏和调式皆很随意,对未来音乐艺术构成了肆意的破坏,而让娜和埃贡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但是,对这些音符,无论是急促的,还是孤立的,都不允许有蓄意的破坏。一会儿铿锵有力,像春天冲破积雪和枯叶的幼苗;一会儿又不协和,撕肝裂肺,好像两个相处太久的人产生的龃龉;一会儿柔和悦耳,宛如两片树叶的轻柔摩擦。让娜明白,对于这样一个印象派大师来说,他不是用音响来描绘大海的波涛和花园中的小径,也不像浪漫主义作曲家随心所欲地向听众展示他的幸福与灾难,更不像一个身份低微的行人在巴罗克式或哥特式的忽而具有了一定形状的宏伟而隐僻的建筑群中徘徊。或欣赏,或理解,或喜爱,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渐渐地与脉搏缓缓跳动的现实融为一体,与不吐露感情不墨守成规的听众融为一体。听众既否定一切,又希望用新的东西取而代之。再往远处倾听,便到达了无限遥远的远方,进入了一个静谧的境界。
让娜是第一次产生了爱情。对她来说,约翰-卡尔曾经是一位教她如何生活的良师益友。生活在一个刻板社会的母亲,很容易使自己的女儿头脑单纯容易轻信,后者在与约翰-卡尔的相处之中,慢慢地变得懂事了。在他们订婚以后,让娜从他那里获得了许多社会经验,如同在自己的皮肤上涂了一层保护漆。约翰-卡尔曾经是她的同伴,甚至情侣,但绝不是知心人。在约翰-卡尔精神崩溃之后的几个月里,她无微不至地关怀他,照料他,但她不能肯定,永远也不能完全肯定约翰-卡尔是否是她的朋友。
然而,同埃贡在一起,情况就迥然不同了。我在此后的叙述中,会经常以暗示的手法,提到二十世纪初期的爱情。爱情这个词现在也像海洋一样被污染了,也像上帝这个词一样一钱不值了。然而,埃贡对让娜的爱,像大海的涛声一样充满了整个贝壳,在贝壳里回荡,直到将贝壳冲破。他们的相遇,给他们的生活赋予了一种含义,变成了他们生活的中心。埃贡与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坐在糕点桌旁,听着自己的言谈,觉得她像妹妹,像朋友。走在那些长相平平但喜欢挑逗男人的女子之间,他从来没有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一位绝代佳人……她的心,她的感官,她的灵魂,全都被调动起来了。她的女人味太浓烈了,但爱一个还没有承认爱她的男人,在她那个时代也显得太过分了,因此她不禁感到脸红。深夜外出,她感到幸福。诱惑这个词对女人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乐趣,但却使她反感。她尽量少看这张漂亮的脸庞,尽量避免他们手的接触时间太长。埃贡不好意思地问她是不是可以每天见到她,或者能不能与她一起到城外,到他们俩都喜欢的田间去玩一玩,到山坡上去转一转。让娜发现,埃贡在问她的时候,嘴唇直颤抖。
他们几乎每天都出去,就像大学生那样轻装就道。埃贡为人骄傲,不喜欢摆阔气,不贪图舒适。而摆阔气与贪图舒适,在约翰-卡尔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清晨坐火车或汽轮出城,有时去欣赏萨克森瑞士的阿尔卑斯风光,而更经常去的,还是易北河两岸或山丘上的一些村庄。一座古老的塔,一座几乎成为废墟的建筑,一座废弃的粮仓或教堂,一个羊圈(那里阳光充裕,羊头上沾满尘土和碎草,终有一天将被送往屠宰场),一处被遗弃的墓地(墓地里的石雕天使手指天空),还有林间的野兽和田间的耕牛,所有这一切都使他们感到无比兴奋。他们很早就动身,冒着深夜的严寒,赶在黎明之前到达目的地。他们有时能按时抵达。世界充满了青春活力:他们二十五岁的年龄,看上去才像十八岁,埃贡出生在乡下,比让娜更了解农村,能说出作物的名称,能分清田间的野草。天刚亮,他们在牧场的一条小路上停了下来。农民还在睡觉。他们亲眼看见一头母牛顺利地生下一只牛崽儿。牛崽儿在试着站起来,四肢不停地颤抖着。母牛很安详。那里有一段树干,是牛的饮水槽。母牛走过去喝水的时候,屁股后面还拖着一块胎盘,小牛颤巍巍地跟在后面,怎么也找不到奶头。他们俩都把这作为一堂充满智慧的课。母牛喝完水,又开始吃草。第二天,他们在同一时刻又来到这里,这会儿看见的是母牛在反刍,牛崽儿在笨拙地吮吸着母牛热乎乎的奶头。对他们来说,这就像在人类的黎明,一切都那么新鲜,又像变魔术那样简单。他们有时在小客栈吃上一顿晚餐,迟迟不想回城,还去看人们跳舞。男男女女在小提琴师的伴奏下跳起乡间舞蹈,由于地板不时地嘎吱地响着,根本听不见小提琴的伴奏。埃贡有时借用小提琴演奏起舞曲,他们跳得更加欢快。或者他将蹩脚的小提琴还给乡间琴师,拉着一个小伙子或姑娘的手,又拽着让娜,一起跳起圆舞。这时,这位多愁善感喜欢空想的年轻人,立即变成了兴高采烈的活神仙。有一天傍晚,他们来到一个小山丘上,这时正好有一群羊在那里吃草。埃贡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捉住那只长着弯曲犄角的羊群之王。他知道,他的星座是白羊。羊群之王灰色的毛,卷成一圈一圈的,力气很大,不停地反抗着。埃贡那天穿着农民式的短衣短裤,裸露着双臂。他们的搏斗简直具有神话色彩。埃贡紧紧地抓住两个有力的羊犄角,一会儿向前推,一会儿往后拽。人和羊扭在了一起。突然,让娜感到害怕了,尽管只是一瞬间。这种怕产生于人和兽皆为神灵的时代,因此,她的怕也是神圣的。羊的眼睛在夕阳的辉映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几乎像蓝色的眼睛。让娜很快恢复了镇静,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羞愧。她用手摸了摸羊的厚皮毛、螺旋形的犄角和装着执拗的兽类思想的脑袋。她用手绢擦了擦埃贡前额上的汗水。埃贡终于松开了抓住羊犄角的手,搀扶着让娜一起走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