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香(第5/10页)
圣诞节期间发生了一件意外。老姑妈没有事先告诉他,就带着鲜花和甜食冲进了房间,这使病人大发雷霆,要把她赶出门外。让娜倒平安无事,但医生不让她再来探望病人了。让娜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母亲身边。
在当时,上流社会独立而富有的女子经常能做到的事,范·T夫人也都做了。为了平息关于约翰-卡尔和让娜的风言风语,尽管这种风言风语很快被别的风言风语所取代,把矛头指向其他情侣;尤其为了改变女儿周围的环境,转变女儿的思想,范·T夫人决定进行一次周游。这是一次类似十九世纪末期,生活在旧制度下的青年进行的长途旅行。当然,自由是被削弱了。打着小阳伞,穿着紧身宽下摆的上等细麻布裙的年轻人,不能像昔日的漂亮骑士那样逛威尼斯的妓院和里窝那的窑子,不能到法国与诡诈的赌徒赌博而输掉巨额资金,不能像英国纨绔子弟那样白刃真枪地进行决斗,不能在国王红人的掩护下洞悉宫廷的秘密,不能为外国王子效力,不能出入著名学者和探索者的门庭,更不能与歌女一起吃夜宵。我所以列举这些消遣娱乐活动,是为了说明女性还一直被排挤在自由之外,消遣娱乐只是供男人享受的。但是,女子进行周游,既不是无益,也不是没有乐趣的。
她们主要是在信仰新教的中欧和北欧国家周游,接触的也只是保守的上流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自由主义思想在萌动,当然还不成熟,无足轻重。在这个科学获得了进步,福利事业尽管还不普遍,但和平也已经稳定的时代,这种思想似乎一直在发展,在蔓延。范·T夫人几乎无处不去,大使馆、宫廷(她还是荷兰宫廷贵妇)、慈善机构和学术机构。她和她的女友都是这些机构的成员。她们一直到了威尼斯和维罗纳,因为让娜还应该看一看意大利。这两年,她大多时间是在瑞士的德语区、法语区和德国度过的。在欧洲地图上,当时的德国还是一个坚固完整的国家。她们夏天去哥本哈根、斯德哥尔摩以及瑞典和丹麦的一些海岛。她们去过威尼斯以后,觉得这个城市太虚华了。她们到各地都住湖滨别墅、贵宾旅馆、英国旅馆或四季旅馆。这是她们的习惯。她们逛时装店,参观庙宇。博物馆的门卫看见让娜就向她打招呼。到处都有舞厅。她喜欢跳舞。她也喜欢在露天冰场滑冰。约翰-卡尔被禁锢在精神病院的小楼里,像坟墓里的僵尸,置身于生活之外,慢慢地消沉下去,而并不会给她们带来什么痛苦。
她们整个冬天都住在德累斯顿。范·T夫人的一个表兄弟是驻德累斯顿领事。德累斯顿是一座幻境似的石头城,还保留着巴罗克风格。差不多在半个世纪之中,这里是一座地狱,石子铺的大街和马路上满是泥泞。动物园里那些珍贵的动物大部分都被烧死了,剩下的在大街小巷里游荡着,咆哮着,让人感到像死神一样可怕。我的一位战犯朋友在那里服苦役,负责清扫一个躲避炸弹用的小型掩体。他后来告诉我,他发现有二十多个人死在小型掩体里,都背靠着墙坐在长凳上。因为门是敞着的,炸弹掀起的气浪冲入掩体,他们纷纷倒下。但是,这场噩梦在四十三年以后才会盘桓在人类的记忆中:让娜本人也早就变成了泥土。但在当时,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晚上不出门的时候,她手捧着一本书,坐在壁炉旁边阅读(在当时,一些好的旅馆的房间里还供应柴火取暖)。范·T夫人坐在她对面的长沙发上,读着一本有关宗教的书。让娜陷入了沉思。她读了许多书:每到一个地方,她都努力阅读一些历史和艺术方面的书。范·T夫人同意她走访医院和监狱,但都是在她们认识的牧师的陪同下进行的。疯人院的女护士比医生更了解病人,她们告诉让娜,病人简直就是住在地狱里。她们介绍说,女疯子比男疯子的病情更严重,她们都是些布尔乔亚妇女或小姐,疯劲一上来,嘴里吐着白沫,说着难听的话,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得上这种病。相反,男疯子看见扎白头巾的女护士,很专注地看着她们,可能是想从她们中找到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良母贤妻。尽管医生发现自中世纪以来,人们普遍对疯人有着一种偏见,但是,病人在月明的夜间抓着窗子的护栏又是叫又是唱,好像只有他们才能记起早已被人们遗忘的什么仪式,因此,疯人院里的医护人员总是不得安宁。在收容所里,她看见那些已经忏悔的荡妇,个个都是那么虚情假意,有着一张伪善的面孔,与她的那些被认为是完美无缺的堂姊妹或女友没有多大区别。老人院是监狱;监狱也是疯人院。当然,疯人不能被看作罪犯,主要是因为他们的气质与环境导致了他们犯罪。让娜知道,人们向她展示的是一个铁窗里面的世界。铁窗被擦得锃亮,但经常挂着窗纱。她所看到的疯人尽管不多,但向她展示的却是一个无法治愈的群体。
让娜能怎么办呢?作为女人,她有自己的局限性,但她知道,不论德累斯顿最好的向导尼德梅耶牧师,还是性格开朗乐于助人的荷兰领事,从任何方面来讲都不比她本人更开放,更能思考问题。她不再信仰路德教了,尽管周围的人都是路德教信徒。她甚至不再信仰宗教了,或不再完全相信一成不变的基督教教条了。起码可以肯定,她的信仰与众不同。但她也不是反叛。根据习俗,她最终还是同意作为成年人在路德教教堂接受了坚振礼。她母亲一定会觉得,如果她拒不接受坚振礼,那将是冒犯圣灵。
在德累斯顿一个仍然寒风刺骨的春天,让娜和她母亲接待了一位波罗的海青年的来访。尼德梅耶牧师的管风琴师走了,他临时请这个青年来顶替。原来的管风琴师叫穆勒,每个星期天都去演奏宗教乐曲《瓦伦廷祈祷》和《星辰浪漫曲》。他很受赏识,但却错误地娶了一个下层社会的女子,即咖啡馆的女招待为妻。啤酒和女招待使他身败名裂。倒不用担心这个有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优雅的年轻人,据说他是严格地按照普鲁士传统教养出来的,在吻女士手的时候,双脚并拢,还碰得咯噔一声响。不过,这个动作是不易被察觉的。他是白面书生,为人谦逊,如果他不是有着一个古老而显赫的名字,像三十年战争的军旗那样辉煌,他是不会引人注意的。
他的家庭有数十公顷森林和良田,但手头现钱拮据,又多子女。由于俄国在中国旅顺港的失败,一直很脆弱的波罗的海各省因而也受到震荡。他的家族既得到俄国政府的奖誉,又受到捉弄。埃贡带着里加音乐学院的毕业文凭,顺利地离开了俄国,先后在维也纳、巴黎和苏黎世继续深造。德累斯顿是大学生出国求学的落脚点,不论怀志而往还是失意而归,都必须路过这里。博物馆里拉斐尔风格的圣母像和小天使像,经常是他们接触意大利艺术中极品艺术的开始。埃贡在苏黎世和巴黎的学业取得了成就,他的笛子、双簧管和钢琴短曲受到十几位音乐爱好者的赞赏,尽管其他听众不是打哈欠就是吹口哨。由于家族的偏见,埃贡不能举办个人音乐独奏会(而且也没有机会)或给人授课以获得收入。年轻人有时想冲破禁授音乐课的禁令,但是,德累斯顿的音乐老师多得很。尼德梅耶牧师给他的报酬很可怜,但却很救急,使他不急于回到他热爱但并不想在那里生活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