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仔炸鸡进城来(第6/11页)

“别担心,我来跟他们解释。”

从现在起,只要一有电话打进来都是彼德去接。他说我们店里的食品绝对是新鲜干净的,只是中国人的胃承受不了美国的奶制品。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来吃喜宴的客人中有三分之二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应。

他那套中国胃的理论纯粹是胡说八道。我们以前都喝过牛奶,怎么没有食物中毒呢?三天以后,在《木基日报》上刊登了彼德写的一篇一千二百字的文章。他在文章里说好多中国人对奶制品中一种叫作乳糖的东西过敏,因为中国的传统饮食当中很少有奶制品。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篇科学杂志上的文章,引经据典地证明中国人的胃口和西洋人不一样。他要求读者在购买牛仔炸鸡店的奶制品之前一定要确认自己对乳糖不起反应。并且他还说,我们的炸鸡店从现在起会继续出售冰激凌,同时也会卖一些不含乳糖的甜点,像果冻、苹果饼、核桃仁饼和水果罐头。

我不喜欢彼德的文章,我们是吃了店里的冰激凌后拉肚子的,难道不应该得到赔偿吗?哪怕几块钱也好啊。现在彼德这小子把这点希望也搅黄了。我忍不住跟同事们抱怨,却遭到费兰的一顿数落:“宏文啊宏文,你咋跟个娘儿们一样见识短呢?只要炸鸡店能开下去,咱们不就能多赚钱吗?”

死丫头!我心里骂着。可是想想她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炸鸡店现在已经快成我们的工作单位了。店里亏损我们也跟着倒霉。再说,要想拿到店里的赔偿,我必须首先承认偷吃喜宴的冰激凌和奶酪饼,这只能招来罚款和嘲笑。

彼德在店里很快就大权独揽了。我们对此倒乐于接受,因为他会比夏皮洛先生管理得更好。我们给他也起了外号:副支书。他那篇文章在报纸上登出来以后,再也没有人打电话来抱怨了,反而招徕了越来越多的顾客,有人就是为了吃甜点来的。姑娘们喜欢果冻和水果罐头,孩子们吃冰激凌简直不要命。我们又开始承办结婚酒席,这逐渐成了店里一项主要的收入来源。人们还会经常打电话来问我们办不办“白宴”—也就是丧礼后的宴席。彼德拒绝了这些请求,因为和喜宴比起来,白宴没有多少钱赚。另外,整这事多丧气啊,要倒运的。

街上的冰雪开始融化了,树枝抽出了鹅黄。夏皮洛先生也不再经常带店里的女孩子出去吃饭了。现在木基城里的大多数饭馆已经把他当成一般的顾客,只要他付中国人的价钱。有一天,店里打半工的大学生菊菊跟我们说,洋老板头天晚上带她去八仙园吃饭,喝醉了酒以后就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还叫她“宝贝”什么的。她说以后决不跟他出去了。我们这些男士趁机警告店里的姑娘们:如果这个臭老头子对她们不规矩,她们应该立即报告警察,或者去法院告他。

到了四月下旬,夏皮洛先生回得克萨斯一个星期,去参加他继女的婚礼。从美国回来以后,他不再跟任何店里的姑娘出去吃饭了。老小子可能是害怕了,这说明他还是聪明人,因为和姑娘们在一起他不可能永远控制住自己。如果他再有什么越轨的行为,被人家女孩子告到公安局,他可就有好瞧的了,最轻的处罚也得是罚款。夏皮洛先生这样做的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是他认识了一个美国女人。她叫苏珊娜,从北卡罗来纳州的首府罗利来到木基市,在师范学院教英语。这个黑女人可真不一般:她三十岁出头,将近一米八的个子,粗胳膊粗腿,屁股像口小锅。她留着短头发,戴着手镯那么大的耳环。我们常常琢磨她那对金光闪闪的大耳环的成色,是14K、18K,还是20K?甭管多少K,那两个像篮球筐一样的玩意儿肯定值不少钱。去年夏天她参加木基市的马拉松比赛,专业的长跑运动员差点跑不过她。她赢得了一个“友谊杯”,抱在怀里像个黄铜做的镀金小水桶。苏珊娜有一副像男人一样浑厚的嗓子,是个非常出色的歌手。她每个星期都带四五个学生来到炸鸡店,教他们用刀叉吃美国饭。他们在店里还经常唱她教的美国歌曲,什么《漂亮的信纸》《冬日仙境》和《圣诞夜》等。他们的歌声会吸引行人的注意,对店里的生意很有好处,所以我们很高兴看到她来。夏皮洛先生给他们打八折的优惠,我们看了却很气愤。这洋老板明明是看人下菜碟嘛!我们店里有规定禁止给顾客打折,但这只是给中国雇员制定的,对老板是例外。不过,我们都认为苏珊娜人很好,在所有的顾客当中只有她给我们小费,而且她的学生吃的饭菜都是她自己付钱。

五月底的一个下午,苏珊娜又带了四个学生来店里吃饭。这时候外面走进来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他的头发花白,两颊像刀削的一样瘦薄。他的脸抽搐着,手里攥着一个纸团,径直走到彼德面前,用公鸭一样的嗓音说:“我要去告你们,你们得陪我一万块钱。”

我这是第一次听到中国人要为钱打官司。我们围上来,看着他展开手里的纸团,露出一只肥大的绿豆蝇。“我从你们店买的炸鸡里发现了这个。”他的语气很肯定,右手揉着腰。

“你什么时候买的炸鸡?”彼德问。

“上个礼拜。”

“有收据吗?”

那个男的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彼德。

这时候,周围已经围了二十多个人。那个家伙和彼德争论的时候,夏皮洛先生和苏珊娜从老板办公室里走出来。他看见两个美国人立刻来了精神,冲着彼德又哭又叫:“你们想耍赖啊?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苍蝇。我看见炸鸡里有这个,栽到地上就昏过去了。我寻思着过几天就没事了,可是不行,第二天晚上又吐得死去活来。我现在头疼得要裂开,肚子也疼。耳朵里也嗡嗡响,吃啥东西也没胃口。从上礼拜三开始我就上不了班,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他又转身对围观的人说,“同志们,我就是他们这资本主义牛仔鸡的真正牺牲品。你们看我多瘦啊。”

“是啊,像只柴禾鸡。”我说了句,逗得彼德也乐了。

“行了,您别在这儿咋呼了,”彼德说,“把您看病的病历拿给我们看看。”

“病历在医院呢,怎么会在我手里?你们要是不赔偿我的损失,我就天天来,什么时候我拿到钱咱们才算完。”

我们听了都气得不行。费兰指着他的鼻子说:“真不要脸,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白莎也说:“一万块钱买一只苍蝇,亏你想得出来。你的命都不值一万块钱。”

苏珊娜的一个学生把这个人的要求翻译给夏皮洛先生和苏珊娜听,我们的洋老板脸都吓白了。他凑近了那家伙,脸上挤出微笑说:“先生,如果您有确实的证据,我们愿意考虑您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