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那些无法确定的地方(第20/22页)

“苏里文!快开门!”我一边大声叫喊,一边用力叩着那只狮头门环。

没有回应,只有一户邻居从窗口探出头来。

“您能别再没完没了的喊叫了吗?”

“对不起,夫人,我来找我的祖父。他不在家吗?”

“我一小时前听到他出去了。他经常一大早就去公园。”

我向她道过谢,往华盛顿广场方向走去。我在大理石拱门、喷泉还有公园的铸铁长凳附近转悠了好几分钟,但都没看到苏里文的影子。

最后,我在公园后面找到了他。他在灌木丛中的一块空地上,和那些下象棋的人待在一起。他裹着一件粗笨的翻皮外套,戴着一顶粗呢帽子,正坐在一张石桌后面,和一位亚洲商大学生下棋。他下了五美元的赌注。

“等我下完这一局,孩子。”他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却依旧低着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生气地走到他跟前,把棋盘掀翻在地,棋子落了一地。大学生趁乱抓起桌上的两张钞票,小心翼翼地溜走了。

“你害我输了五美元。”祖父叹口气,终于抬起头看我了。

“我管你呢。”我粗暴地回答,坐到他对面。

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你的外套不错啊……桃红色和你还挺搭。”

这回,我忍不住向他竖了中指。

“嗯,我也是,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苏里文摸着胡子回答。

我试图冷静下来,告诉他我今天的遭遇。

“我早上五点在地铁里醒来,被几个臭流氓打了一顿,他们抢走了我的证件、我的手表还有……”

“我的手表。”他打断了我。

“你是也想挨一拳吗?”

“咱俩连玩笑都不能开了吗……”

他招招手,叫来一位推着小车卖松饼的流动商贩,买了两杯咖啡。

“这是一次糟糕的旅行。”他解释道,递给我一杯咖啡。“每次醒来的地点都难以预料,可能好也可能坏。或许是在一节地铁车厢里,另一次,或许是在简·拉塞尔10的床上……”

“简·拉塞尔?她现在都快八十岁了吧……”

“噢,我相信她一定还很美。”

我厌恶地耸了耸肩。

“好吧,我们下次再聊她。此刻,我想要的是答案。”

“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有很多问题。第一个就是,在你这场历时二十四年的长途旅行中,都发生了什么?您在1954年到1978年间做了哪些事?”

4

苏里文往手里哈了口气,好让双手暖和些。他皱着眉头:“我们上次聊到哪里了?”

“1956年。你当时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醒来,旁边坐着一个女人。”

他点了点头,把手伸进外套内侧的口袋,取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揉皱了的泛黄照片。

“这个女人叫莎拉·斯图尔特。那时候她二十六岁,刚从一家医学院毕业,是世界卫生组织纽约办公室的一名流行病学家。”

他把照片递给我,上面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看样子是在一间医学实验室里。她满面春风,鼻梁挺拔,目光炯炯有神,一绺头发松松地搭在额头上,略微盖住眼睛。这个女人容貌优雅,充满魅力,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

“我们一见钟情。这份感情既粗暴又绝对,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我们对彼此的吸引力似乎无穷无尽,我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我在1956年认识了她,之后,我尝试着在1957年再次找到她。第三年,也就是1958年,我终于把真相告诉了她。”

他从耳朵后面取下一支烟,用Zippo打火机点着。

“命运很残酷,不是吗?”他语调忧伤,“我终于遇见了我的灵魂伴侣,却无法好好爱她。”

“所以呢,你做了什么?”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相爱了。”

他呼出一口气,寒冷的天气让水汽在空中变成一团白雾,几秒后消失不见了。

“尽管有各种障碍,莎拉和我还是一起走了二十多年。1965年,我们甚至幸运地拥有了一个孩子——我们的小安娜。”

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位天使。

苏里文眼神明亮,定睛看着我身后那些在滑梯周围玩耍的孩子。看到他开始沉默,我接着问道:“和一年只能见一天的人在一起,这种关系怎么维持?”

“我从来没说过这是件容易的事,相反,我们都受不了。对于我,对于她,对于我们的女儿,每个人都很痛苦。不过,在痛苦的同时,我也感到神奇。莎拉是我一直在等的女人,是我从懂得爱情之后一直在寻找却没有找到的女人。”

我挠着头,表示怀疑。

“那她呢?她怎么能够接受这种生活?”

“应该说她妥协了。莎拉是个自由、独立的女人,甚至有点儿激进。她是一位女权主义者,一点儿也不愿意被丈夫束缚住。”

他抽完了那支烟,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用前一支的烟蒂点燃。

“莎拉也是一名战士。她参加了一个名叫‘集体浪潮’的组织,这个组织由二十几名女医生组成,在20世纪60年代,她们参与了遍布全国的地下堕胎运动。那是一个不同的时代,许多脆弱的女性在非自愿怀孕后会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毁了。莎拉会去帮助她们,我非常钦佩她做的这些事。”

他又一次使劲儿吸着香烟,同时看着我身后的孩子们。他的双眼望着远方,因怀念往事蒙上了一层水汽。他说出了真心话:“这二十四年就像白驹过隙。四分之一个世纪被压缩成了几天,但那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也最紧张的几天。尽管每年只能见她们一次,这样的现实让我很揪心,但是莎拉和安娜曾经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活力。”

“为什么是曾经?”

他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嗓音被痛苦所淹没。他哽咽着说:“因为她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5

突然,一阵狂风扫过小广场,扬起阵阵灰尘,把园丁们刚扫到一起的落叶吹散了。

苏里文起身离开水泥桌。我捡起地上的棋子,把它们重新装回棋盘,这时我看到他机械地踱着步子穿过了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