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消失的男人(第6/12页)

18:00

对两个成年人来说,这个浴缸实在是太小了。但我们彼此依偎,几乎要融为一体。收音机里播放着得克萨斯乐队、艾拉妮丝·莫莉塞特和卡百利乐队的音乐。在泡泡浴的朦胧水汽中,丽莎翻阅着最新一期的《服饰与美容》,而我则浏览着旧的《新闻周刊》和《时代周刊》,迫切地在过去几个月的报道中觅食,同时被这个时代的大人物和大事件深深困扰:比尔·盖茨,世界的新主人;人们对气候变暖的担忧;奇怪而又新鲜的互联网;图派克·夏库尔在拉斯维加斯中弹身亡;比尔·克林顿再次当选总统;英特尔芯片对经济产生的革命性影响;国家经济的复兴和与之相伴的不平等,等等。

20:00

学习时间。我准备了两杯绿茶,丽莎穿着我的衬衫。我们紧紧挨着躺在床上,手里各拿一支笔,两人有不同的分工。

她需要围绕24这个数字列出一张清单,妄图破解灯塔的咒语。比如说,一天有24小时,24K纯金,电影一秒钟有24帧,《圣经》中耶稣基督24次治愈了疾病,人体由24种元素构成……

我需要填写一张她为我准备的普鲁斯特问卷,好让她能够更好地了解我。

23:00

“恩潘纳达-帕帕斯”是一家位于两排房子之间的塔帕斯酒吧,拥挤喧哗,但同时供应美名远扬的烤肉饼。我坐在一张桌子前,丽莎拿着两瓶刚从吧台点的科罗娜啤酒,从人群里挤了过来。

她的笑容,她的优雅,她钻石般耀眼的光芒。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儿遇到她?为什么我们不能过正常的生活?在稀疏的光线下,她身上的机车皮衣泛着焦糖色的光,衬着她美丽的蜜糖色头发。她把酒瓶放在桌上,坐到我身边。

这一整天,我一直神魂颠倒,每时每刻都感觉我们的动作协调一致,我们的笑容互相映衬,我们的头脑同步运转。

然而,墙上挂着的一只墨西哥骷髅钟不紧不慢地走着,嘀嗒嘀嗒的节奏一直在提醒我,分离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记住,时间是个贪得无厌的游戏高手。

它无须弄虚作假,却逢场必胜!

这就是时间的法则。

突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在法语课堂上学来的波德莱尔的诗句,它们从未像此刻这般贴切。

命运怎能如此残忍,要我遭受这样的惩罚?

早上05:00

卧室还沉浸在月光苍白的清辉中。我绝望地睁开眼睛,心里很害怕。我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身,没有弄出半点儿声响。

我穿好衬衫、外套、长裤、鞋子,全副武装,做好出发前的准备。

我感觉到丽莎就在我身后。我原本希望她还在熟睡。

她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吻着我的肩膀和脖子。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要走了。”她一边说一边把我推到小写字台旁边的柳条椅上。

她爬到我身上,解开了睡衣。

我的双手轻轻抚过她胸部的曲线,朦胧的光线穿过房间,整个屋子笼罩在昏暗的幽蓝色之中。她的手指拨乱了我的头发,火焰般的双唇热烈地寻找着我的嘴唇,然后她抬起身体,挺起胸,迎合着我,有规律地来回摆动。

她缠在我身上,头向后仰,在我身上不断起伏,双眼紧闭,朱唇微启。

我的手指从她的嘴唇滑到了胸口。突然,我的思维变得有些恍惚,同时感到严重缺氧。越来越明显的刺痛让我的动作变得有些僵硬。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橙花的气味轻轻地刺激着我的鼻孔。

不,不要现在!

她的节奏越来越快,我紧紧扶着她的腰部,用尽全力想抓住这一切:抓住她的呻吟,抓住她皮肤上香粉的味道。

无论付出什么,让我再多存在几分钟吧!

就在这里,就是现在。

丽莎盯着我的眼睛,我感到她的身体在痉挛。高潮浸没了她,让她颤抖不已。

这一刻,她张开嘴,喊着我的名字。

但是,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补偿怎样的错误?

1998 会消失的男人

在不需冒险的征途上,人们只会让弱者前行。

——赫尔曼·黑塞

有时候苏醒的过程很困难,但这一次醒来的却很平静,周围满是秋水仙、欧石南和玫瑰的香味。我恢复意识之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刚刚修剪过的草坪上。

我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现在是清晨,有点儿冷。我的钱还在外套口袋里,但裤子的扣子被解开了,两只裤腿掉到了脚踝。我赶紧把裤子提起来。

太阳还没有升得太高,秋日的阳光给树木染上了一层火焰的颜色。我是在城里某幢别墅的美丽花园里。

我在台阶上捡到一份用塑料纸包裹着的报纸,应该是送报纸的孩子几分钟前送来的。我看了下地址——靠近格拉梅西公园,还有日期——今天是1998年10月31日,万圣节。

这片田园风光并没有维持多久。突然,两条凶恶的短毛狗的吠叫声打破了这片宁静。它们扑向我的双腿,我赶紧翻过栅栏,重重地摔到了另一边。我成功躲过了它们的追赶,但腿肚子上被划了一道口子。

1

我叫了辆出租车,直奔阿姆斯特丹大道。上楼。按了很久的门铃。丽莎开门时满眼的惊讶。发现没有其他男人在公寓里时自私的欣慰。我们重聚的困难。要克服生活里这道可怕的鸿沟。要超越眼下的无情。

每一次,我都无法把自己放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我知道应该留给她多一些时间来接纳这种状态,可我们的感觉注定无法同步。她已经一年多没见过我了,而我却觉得才离开她几个小时……

因为我是那个会消失的男人,那个没有未来的男人,那个用虚线勾勒出的男人,那个热衷于生活却无法做出承诺的男人。他应该在生命中走马观花,应该为每一天注入云霄飞车般的速度,他应该把时间拉伸,为他走后的日子留下更多回忆。

2

我是那个会消失的男人,但我也是那个记得一切的男人。

和以往一样,一天的时光一闪而过——在甜蜜中,在急迫中,在我们对终将失去彼此的担忧中。

我记得万圣节期间那些用来装饰窗台和花园的鬼脸南瓜。

我们在联合广场旁边的一家书店里读了艾米莉·狄金森的诗。

毕士达喷泉前的萨克斯手在演奏《再见黑鸟》。

在麦迪逊公园排队,为了尝一尝“摇摇小屋”的汉堡。

在桑树街一块带围栏的场地上,我和一个比我高二十厘米的人打篮球对抗赛。

我记得去往布鲁克林的悬挂式轻轨上那对争吵的情侣,可他们看上去如此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