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消失的男人(第7/12页)

康尼岛摩天轮上丽莎的笑容。

我把一束头发撩到她的耳后。

从海边吹来阵阵凉风。

卖冰淇淋的小贩把香草甜筒浸到热巧克力酱里。

在布莱顿海滩等待日落时抽的香烟。

回曼哈顿的旅程。

我们在路上遇到化了妆的孩子敲响各家的门,大喊:“不给糖就捣蛋!”

我记得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这家熟食店,老板声称自己做的五香熏牛肉三明治是全市最好的。

上西区的老电影院在放映卓别林的电影。

我记得当我幻想这一天永不结束时那浓重的痛苦。

清晨时分,时间无奈地从我身边消散。当剧烈的电流冲击着我的大脑时,我记得自己在那一刻想的是,我的生活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她的生活也不能。

1999 幽灵船

……大多数有点儿判断力的人都知道,

爱情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改变。

根据我们为之付出的精力的多少,

我们或是拥有爱,或是追逐爱,或是失去爱。

——科伦·麦凯恩

首先是寒冷。

一阵仿佛来自极地的寒风。我的脸一阵发麻,手脚僵硬。冰冷的气流钻进衣服,刺透我的皮肤,直抵骨髓。

然后是味道。

鱼干、海带和汽油散发出来的味道。这股混合的恶心气味涌进我的喉咙,让我忍不住想呕吐。我还没站起身,就感到阵阵反胃,我吐了一口苦水,咳嗽得喘不上气来。但最终,我还是站了起来。

焦虑攫住了我的胸口。每一次醒来都同样惶恐,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危险在等着我。

我睁开双眼,面前是一片既壮丽又荒芜的景色。

天还黑着,但是远方天空的颜色已经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些漂浮物,它们是锈迹斑斑、尺寸各异的船只——古老的蒸汽船、货轮、桅杆交错的帆船、渔船、水上出租船、驳船,甚至还有一艘破冰船。

成百上千只船在船舶墓场慢慢死去。

1

我真的想不出这是哪里。

我极目远眺,没看到我所熟悉的摩天大楼的任何痕迹,只看见几台吊车、工厂里的烟囱以及炼油厂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里显然不是世界上最好客的地方。附近甚至没有一点儿人类活动的迹象,只有汩汩的水流声、缆绳绞动的咯吱声,以及在黑蓝色天空中盘旋的海鸥的叫声,这些声音打破了四周的静谧,却毫无生气。

我浑身哆嗦,连牙齿都在打战。天冷得让人难以忍受。我只穿了一条棉布长裤、一件马球衫和一件对这样的天气来说太过单薄的外套。寒风如刀片一般划过我的脸庞,眼泪流了下来。

为了暖和起来,我把手伸进胳肢窝,又试着往手里哈气,但都不怎么管用。假如一动不动,我恐怕很快就会冻成冰棍了。

我的双脚陷在泥里。四周见不到一个码头。这里不是造船厂,而是一个航海垃圾堆,被废弃的船只只能待在这一片死水中渐渐老化。

一幅世界尽头的景象,令人陡然生出末日的感觉,悲惨又可怖。

离开这里的唯一方法就是沿着海滩走。我把那些幽灵船的影像抛在身后,在烂泥地里走了百十来米,看见一座通往沙滩的浮桥。

我浑身都冻透了。

为了避开从正面吹来的海风,我只得低着头往前跑。

才跑了几步,我的肢体就已经没有知觉了,但肺里却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每一次呼吸鼻孔和喉咙都像灼烧一般疼痛。

很快,我的四肢都冻麻了,甚至连思考都很困难,仿佛头脑也被冻住了。

我跑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来到一片有建筑的区域,那儿坐落着几幢铺着彩色盖板的二层小楼。我来到第一幢楼前,一位老人裹着大衣,正在草坪中央焚烧枯叶。

“迷路了?”他问道,一边朝我走来。

老人戴着一顶牛仔宽檐帽,长胡子被烟草熏黄了。

我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咳嗽得厉害。我感到头晕目眩,心跳快要停止了。

“这是哪儿?”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老人挠了挠头,像西部人一样嘴里嚼着烟草。

“我们在哪儿?好吧,我们是在维特海岸的船舶公墓。”

“具体是哪里?”

“罗斯维尔,史坦顿岛。”

“曼哈顿离这儿远吗?”

“那座大都市?好吧,先要坐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去渡口,然后乘渡轮跨越海峡……”

我心慌意乱,完全被冻傻了。

“你看上去情况不太好,孩子,”他察觉到了这一点,“想不想先进来暖暖身子,喝杯热酒?”

“非常感谢您,先生。”

“叫我扎卡里就行了。”

“我叫亚瑟·科斯特洛……”

我跟着他进了屋子。

他提议:“我先给你找几件尺寸合适的衣服。我这里有满满一柜子衣服,都是我儿子的。他叫林肯,以前是红十字会的志愿者,但两年前遇到车祸死了。你和他长得有点儿像……”

我再次道谢。

“今天是星期几?”我走上台阶时问他。

“星期五。”

“日期呢?”

他吐了一口嚼烟的汁水,耸了耸肩。

“好吧,你要是听新闻,就会发现今天是世界末日。”

我有些不解,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继续说道:“午夜的时候,所有机器都会发疯。他们说电路上的日期有个错误。我就只知道这些,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当我走进起居室,看到电视屏幕下方的大标题时,我立刻就明白了。

今天是1999年12月31日。

“世界末日”的前夜。

2

赶到丽莎家的时候,我发现大门紧闭。离开史坦顿岛,又穿过曼哈顿来到晨边高地花了我不少时间。每逢节假日,都会有成群结队的游客拥向纽约,千禧年的庆祝活动当然也不例外。城里遍布警察,时报广场周围的很多道路都实行了交通管制,让整个中城区陷入了严重的交通拥堵。

可我爱的女人却不在这里。

或者说,她无处不在。在1999年的末尾,丽莎的侧影出现在一张为CK品牌拍摄的黑白照片上,纽约所有能打广告的地方都看得到她。我和公交车站及电话亭的有机玻璃广告板上的她擦肩而过,接着我又看到她被印在公交车车身和出租车车顶,在这座城市里穿行。这是一张简洁唯美的照片:丽莎在汉普敦的一片海滩上尽情地舒展肢体,头发湿漉漉的,裸露的胸口被一只文胸半遮半掩着。

我侧着耳朵,想要听到雷明顿的叫唤。但小猫好像也不在公寓里。

为了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用力捶了好几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