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说理论证的“主张”和“理由”(第8/11页)
在说理中常常可以碰到不周全的程度比较。不周全的程度说理总是依赖于人们某种未经审视的心理定势,例如,甲比乙有害,所以乙比甲有益;甲不好,所以与它不同的乙一定比它好;某个政党有许多劣迹,所以反对它的政党一定代表光明的未来。又例如,比好事更多一些的,或比坏事更少一些的就是好事。这种思维定势会不知不觉地影响人们的推论。例如,俄裔美国哲学家、小说家安·兰德(Ayn Rand)的小说《源泉》(The Fountainhead)中有一句与“网络战比核战威胁大”类似的话,“如果我们厌恶肉体的奴役,那么精神的奴役岂不更令人憎恨?”大多数读者都知道肉体奴役是一种残害,所以会同意,比肉体残害更大的残害(精神奴役)是一件很坏的事情,必须予以谴责和反对。但是,兰德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精神奴役是比肉体奴役更严重的残害。
程度比较是一种常见的推诿手法,用推诿来作为理由,淡化缺点和错误的严重性,这在儿童说理中特别常见。孩子功课不好,家长说,你平时不用功,看,这次不及格了吧。孩子会说,班上还有分数比我低的呢。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推诿在成年人说理中也不鲜见。更有一种特殊的“比上又比下”:如果符合自己的利益,就与别的国家“国际接轨”,相反,则会强调与他国不同的“某国特色”。
程度的说理有多种不同的形式,它们不合理、不周全的地方也各不相同。例如,有人说,“价格便宜的韩国现代车(Hyundai)都可以有10年保修期,为什么昂贵得多的奔驰和雷克萨斯(Lexus)不能有更长的保修期”。但是,价格昂贵并不是要求奔驰和雷克萨斯提供10年以上保修的理由,至少不是充分理由。这里有一些例子,我们不妨自己体会一下: “与其将来打核战争,还不如现在就打常规战”,“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文革”口号),“中国的‘人民社会’要比西方的公民社会更优越”,“知识越多越反动”,“中国人权比美国好五倍”。
许多不周全的程度说理都与某些“不当比较”(bad comparison)有关,不当比较又称“错误比较”“不完整比较”或“不充分比较”。有的错误比较一下就能看出来,例如,“蔬菜所含的脂肪比糖果低,所以要多吃蔬菜”。它的结论可能不错,但理由却不恰当,因为并没有谁避免吃糖果是因为怕糖果脂肪高的。有的错误比较就不那么容易看出来了,例如,“宗教危险,但科学更危险”。这是在拿“信仰”与“知识方法”做比较,二者并不具有充分的可比性。宗教可能将人引入歧途(如邪教)与科学可能制造灾难(如原子弹),并不是同样性质的“危险”。这样的比较结论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因此无法对之进行说理。
还有一种常见的无具体对象的比较,它是不完整的。例如,“中文是最难学的语言”“美帝国主义是人类最凶恶的敌人”。这类说法用最高级,是为了做出斩钉截铁的姿态,并不是真的在与同类对象做比较。这种“最”的说法在宣传中更是一种被滥用的话语形式。德国语文学家维克多·克莱普勒在《第三帝国的语言》中专门讨论了纳粹的“词语最高级的诅咒”,词语最高级是一种期望获得宣传奇效的夸张措辞,是一种大话炎炎的强行灌输。“文革”中曾有许多这样的用法,如“我们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最高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这种话语并没有随着“文革”的结束而绝迹,2014年初中国富豪陈光标前往美国企图收购《纽约时报》的消息曾引起广泛关注,而他在美国向记者散发的英文名片更引起了轰动。名片的自我介绍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人、中国最杰出的慈善家、中国慈善界的领袖、中国地震救援英雄、中国最有名最被热爱的模范人物、中国最具魅力的慈善家”。人们把这位无知有钱人的“最”字炫耀当作笑话来谈。一位名叫索尼亚的印度网民说,她也要印一张陈光标那样的名片,声称自己是最著名和最受爱戴的印度人。然而,连一些著名学者也有随便使用“最”字的习惯。例如,2013年11月,一位清华大学教授发表《十八届三中全会最大的亮点和最重要的创新所在》,虽然一再强调“最”,但却始终没有告诉读者是与哪些其他内容比较出来的。“最大”“最重要”这样的说法在修辞上叫“不加限定的最高级”(unqualified superlative),是学生应该在作文中避免的。
克莱普勒指出,不加限定的夸张是一种“掩饰性的语言”,除了“最”的程度说法之外,“‘全面的’‘全方位的’也是一个数字最高值,与浪漫主义泛滥无度时的‘无数的’和‘不可想象的’一样”,也显现“数字的最高级与集权原则之间的关联”。我们今天在公共论述和说理中应该改掉这样的措辞习惯。
类比
说理中的类比也经常会有残缺。类比是以一物比喻另一物,或用一个看法来证明另一个看法。类比对于大致的、一般而言的说明和描述最为有用,人们经常只是凭直觉来理解类比。由于习惯于隐喻或显喻的思维方式,被隐喻或显喻的似乎成为一种常识:女子美貌便是如花似玉或花容月貌,心情复杂便是五味杂陈,生活困苦便是水深火热,等等。类比是一种比隐喻或显喻更扩展或复杂的比较。例如:2010年广西高考语文试题采用的全国卷Ⅰ要求根据图画材料作文:画面上有四只猫,猫前面摆着几条鱼,一只猫选择捉老鼠,三只猫选择吃鱼,并嘲笑那只捉老鼠的猫:“有鱼吃还捉老鼠?”作文显然不是看考生要怎么写猫吃鱼还是捉老鼠,而是要求以类比来就别的事情说理。有博客作者将此联想到国家加强个人所得税征收管理的事。在这个类比中,国家犹如猫,连年超常增长的税收犹如“鱼”,所漏之税则犹如“鼠”。类比的结论是,国家有“鱼”吃,还要别忘了“捕鼠”。博客作者并不同意这样的类比,因为国家政府与纳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猫和鼠的关系。
类比也经常在政治上被用作一种顾左右而言他或借古说今的“委婉”说理方式,对某些敏感问题做一些以“能说的”代替“不能说的”讨论。2013年12月有报道说,《大清相国》成为又一本因领导人推荐而洛阳纸贵的著作。据称,这本书由于讲述铁腕治吏的故事而对当今的干部整风有“现实”借鉴意义。这令人想起不久之前,也是因为领导人推荐,托克维尔的《旧时代与大革命》也曾走红过一阵。有学者总结这本书的“现实意义”,其中最重要的两条是:第一,旧制度最大的弊端是统治者的腐败,这种腐败没有带来经济的凋敝,相反却促成了前所未有的物质繁荣,然而也正是这种繁荣加速了大革命的到来。第二,旧制度统治者的腐败主要表现为统治阶级的没落。统治阶级失去了它过去的社会管理职能,脱离了人民,它所造成的社会不平等成为引发法国大革命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