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第7/12页)
而在尚仲敏看来,他那篇文章并无讽刺的成分,海子仍然是他非常尊敬的朋友。2009年1月16日,淡出诗坛近20年的尚仲敏在读到《海子评传》后,提笔写下了一篇短文《怀念海子》,对当年与海子的交往情况进行了简要介绍,并对燎原的批评进行了回应。
尚仲敏说,海子1988年上半年来成都,四川诗人表现得不尽热情。一方面因为四川诗人的恃才自傲,另一方面是因为海子本人的沉默少言和过于内敛的性情所致。当年的诗坛纯粹是一个江湖,诗人相见往往对酒当歌、壮怀天下,而海子则儒雅得有点书生气,与四川诗人显得格格不入。那个时候,尚仲敏在一所电力学校教书,有一间房子,海子在那里住了一周左右,两人朝夕相处。虽然海子很少喝酒,但尚仲敏每天仍会去买一瓶沱牌曲酒回来,两人通宵达旦地饮酒长谈。他自己很喜欢海子,也看得出海子与世俗的格格不入,因此他当时多次开导海子,希望海子面对现实,做个有平常心的人。如果成就一代大师要以生命为代价,那还不如选择好好地活着。
在那段时间里,尚仲敏还专门为海子写过一首题为《告别》的短诗。表达了自己对待诗歌与生活的态度:
过往年代的大师
那些美丽的名字和语句
深入人心,势不可挡
但这一切多么徒劳
我已上当受骗
后面的人还将继续
生命琐碎,诗歌虚假无力
我们痛悔的事物日新月异
看一看眼前吧
歌唱或者沉默
这一切多么徒劳
从这首诗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在诗歌观念方面,海子和尚仲敏无疑是有分歧的,海子“纯净而又脆弱的心灵,承担了太多的人类命运和时代苦难”,而尚仲敏更喜欢平实而贴近生活现场的作品,他认为诗歌具有局限性,有时候,诗歌在日新月异的事物面前,甚至“虚假无力”。这也许是他写出前面那些被认为是“讽刺打击”的话的最终目的,也是被人误读的最大原因。
尚仲敏的确是尊敬海子的。1989年3月底,得知海子自杀的消息时,尚仲敏正在上课,“当我从悲痛中回过神来,我让同学们全体起来,向北默哀。坐在前排的女生甚至有人泪流满面……”
虽然燎原是我非常尊敬的批评家,但这一次,我更愿意接受尚仲敏的解释,这不仅因为我见过尚仲敏,而且像海子一样,对他的爽朗真诚怀有好感。更因为我认为他的那些话并不算过分,即使是过分,也是立足于诗歌见解上的分歧,只要被批评者不过于敏感脆弱,应该属于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也许是过于热爱海子,在《海子评传》中,燎原对尚仲敏这个“伤害”过海子的诗人,下笔甚至比尚仲敏在《非非》上评价海子时更不客气:“尚仲敏,当时四川青年诗人群中的晚生代诗人。作为诗人,未能有作品在那个时代留下更深的印痕。他与诗歌有关的最大作为,则是1986年在重庆大学读书期间与人合办过一张‘大学生诗报’。顾名思义,‘大学生诗报’本是几个大学生自办的一张报纸,但它给人造成的模糊性印象,则成了中国大学生们的一张诗歌报纸。尚仲敏也因而将错就错地成为1986年‘两报诗歌大展’上‘大学生诗派’的发言人……”事实上,只要经历过80年代诗歌的诗人都知道,当时的《大学生诗报》并不像燎原所说的那么幼稚,尚仲敏的影响即使不比海子大很多,也至少不在海子之下,他的作品如《卡尔·马克思》、《我在等一个人,想不起她的名字》颇有影响,20年前我读过,至今仍能记得其中的片段。更重要的是,那个年代,诗歌的“气场”比较纯正,诗人之间对于诗歌的批评,时常是坦率而严厉的,不像今天那样喜欢昧着内心虚伪地恭维。因此,也难怪尚仲敏在《怀念海子》一文的结尾这样对燎原说:“如果你真的对诗歌怀有真诚,你就应该回到八十年代,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那个年代的诗,也读读我本人的诗……”
那次在四川,海子还见到了欧阳江河、钟鸣、石光华、万夏等诗人,但同样“抱憾而去”。在虞金星对欧阳江河的访谈文章《八十年代:诗歌十年》中,欧阳江河回忆起当年海子在成都的情景:“我记得是钟鸣把他带来的,来之前他在和石光华、万夏他们几个喝酒,石光华、尚仲敏他们几个就批判他的长诗《土地》,弄得海子很难受,就喝了很多酒。海子本来把这首诗带到成都来,是因为在北京得不到承认,想在成都找同行承认。他拿到我这儿来,当然我认为海子最好的诗是他的短诗,但是当时我看了这首诗之后倒是觉得这首长诗尽管不成熟,还是体现了一种抱负。海子到我那儿的时候酒也有点喝多了,就在我那儿倾诉苦衷,然后在那儿发牢骚。我们谈了两个小时,我当时闻到酒味,就把窗户打开,结果风一吹,两三分钟他就呕吐了,我就赶紧在那打扫了,钟鸣之后就离开了。我和海子就到另外一个单间,聊到四点钟。”
海子受到的另一个打击是,他曾经将自己的诗歌复印寄给一个诗人,而这个诗人竟然署上自己的名字拿出去发表,当时海子自己的作品极难发表,这一打击,更让海子脆弱的内心雪上加霜。
让海子难以承受的并不止此,诗人芒克在《瞧!这些人》中提供了另一个例子:“我看过西川写过一篇关于海子死因的文章,里面提到海子在死前不久,曾遭到一些诗人对他的诗作严厉的批评和否认。这对海子的打击很大,以至造成海子自杀的原因之一。我想不起那一天西川是否在场。当时的聚会是在我家里,来者挺多。……那天话说得最多的人是多多……多多言辞激烈只是针对海子写长诗的不足之处,我们都觉得他所讲的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诗人之间因诗发生争论太正常不过了。当然你也可以只去写你的,让他说他的。我还以为海子对此满不在乎呢,因为那天他几乎一声不吭一句话也没反驳。”
芒克的文章只是说“多多言辞激烈”,那么,多多究竟说了什么让海子觉得难受的话呢?我在《王家新:我的寂寞是一条蛇》中找到了答案:“有一次在我家举行的诗人俱乐部活动,去了二三十人……大家沉默了二三分钟之后,海子自告奋勇地念了一首他的诗,没什么反响,‘我再念一首吧’,接着念了一首新写的比较长的和草原有关的诗,这一首节奏更为缓慢,依然没有什么反响,气氛就有点尴尬。多多说话了:‘海子,你是不是故意要让我们打瞌睡呢?’就是这句话,使多多后来深深地内疚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