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叶子和麻哥儿(第4/6页)
他们上岸时,小叶子问船怎么办,麻哥儿说不用管了,他不知道这条船是谁的,先前他看见船在河里漂,就将它拽到河边来了。接着麻哥儿又说,他这就去荷兰。他让小叶子一个人回家。他说着就独自沿着荒地边的小路走远了。小叶子愣了一下,就蹲在地上哭起来。待她哭完抬起头来,天上忽然下小雨了。这在这个季节是很反常的。小叶子在雨中往回走,她的头发和衣服一会儿就湿透了。堤岸上一个人都没有,天黑黑的,她觉得自己像在夜里行走一样。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最奇特的景象:有一位细条个子的年轻人在用那种竹框鱼网捕鱼。那人站在岸上,网浸在河里,隔一会他就将鱼网抬起来一次。小叶子站在一旁,看着他将鱼网扳起来两次。当然是一条鱼都没有。
“你是新来的吗?”小叶子问他。
“不,我是老手了,扳鱼的老手。”
“可这是一条死河,哪会有鱼啊。”
“嗯,我知道。人各有志啊。再说又是这种雨天,我连你的样子都看不清。”
小叶子觉得他的话很费解。他看上去那么年轻,怎么会这样说话呢?她又发现他身边没有装鱼的篓子。一瞬间,小叶子感到自己的思维活跃起来了,她仿佛从绝境里看见了一条朦胧的出路。虽然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先前的沮丧消失了。她还想继续观察下去,可是青年对她说,有人在旁边,他就不能专心工作。
“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常来,我的名字叫蕊。”他说。
她走一阵又回头看一下,走了好远还看见那细长的身影,那鱼网。她觉得他的确是在聚精会神地做他的工作。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天还是很暗,小叶子的脚步不再沉重了。她眼前的景色仍是那么压抑,可是她心上的石头已经卸去了。此刻她很想快快回到住地,因为她有点饿了。
麻哥儿离开好几天了,小叶子觉得他暂时不会再回来了,虽然木箱里头依然弥漫着他的气息,小叶子却很少想起他了。
在餐馆里,粗壮的老男人坐在穿黑丧服的老女人的对面,两人都是要的咖哩饭。小叶子将饭摆上桌子后,老女人就握住她的一只手。
“姑娘,你丢了东西吗?”她说话时眼里含着笑意。
“我?”小叶子紧张起来。
“我觉得你是丢了一样东西,才这么愁眉苦脸的。”
“可我并没有愁眉苦脸。”
“那就好,那就好。”她放开她的手。
小叶子侍候完别的客人再回到这一桌时,两位老人都不见了,椅子上放着一个涨鼓鼓的皮包。小叶子拿起皮包,很沉,里面好像装的石头。老板过来了,小叶子将皮包举起来给他看。老板说:“你听一听。”小叶子就将耳朵贴到皮包上。她听到了那种嘀嗒的响声,很杂乱,像是里面有很多机械手表或小钟。
“你打开它嘛。”老板垂着眼又说。
小叶子拉开拉链,看见里面全是普通的石头。
“那女人并不像病入膏肓的样子。小叶子,你说呢?”
“我也这样觉得。她没有病,她的病是妄想出来的。”
“嗯,有没有病很难界定。”
老板将皮包收进去了。小叶子使劲回想,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她走到外面,看着明晃晃的蓝天发呆。有一位离去的客人的背影很像她的父亲,像极了。她跑到他前面,回头一看,却并不是。老板笑盈盈地看着她说:
“那两位又要开荒了,广种薄收啊。”
老板劝她回家一趟,小叶子同意了。好久以来,她第一次记起了那漏雨的宿舍楼,记起了父母之间无休无止的争吵。曾经有段时间她想弄清这两个孤儿是如何样结合起来的,但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企图。现在她的生活态度已经改变了,她不再刻意去弄清什么,而只是保持警觉。
小叶子走之前,老板找她谈话。
“小叶子,你的爹爹是什么样的人啊?”
“他是我们家里的小丑,不过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我小的时候,老看见他在我们面前演戏,他心里很苦。”
“你有这样的爹爹,才会到河边来定居的吧?”
“嗯。”
她想,最多在家里呆一天就回来。
她在离宿舍还有两三里路的地方碰见了爹爹。爹爹无所事事地坐在马路治安员的遮阳伞下面,他目光犹疑,额头上添了皱纹。小叶子一时竟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喊他。
“是小叶子啊。”老石一抬头看见了女儿。
“爹爹,爹爹!”
“我好好的嘛。一起回家吧。”
小叶子感到爹爹在为什么事羞愧,他的样子显得很自卑,无论她问他关于家里的什么事,他都是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他们一块儿走着,爹爹好像故意落后一点,不愿同她挨得太近,所以她和他说话就只好扭过头去,这使她很别扭。
快到家的时候,有很多人在路上跑动,其中一个人的公文包掉在地上了,老石捡起来交给他。小叶子问爹爹这些人为什么要跑,老石回答说是因为内心有紧迫感,还说现在的人越来越神经过敏了。老石说着这些话就停住脚步,在路旁的野花丛中蹲下去了。他仔细地端详着一朵小红花,沉浸在回忆之中。小叶子也蹲下来了,她一下子就记起了从前的情景。那时她刚学会走路不久,爹爹将她放在野草野花里头,那些草同她一样高,她必须踏倒它们才能迈步,她看不到前方的路,就哭了。
“我也有紧迫感。”她说。
“好。我家的小叶子成长了。”
父女俩蹲在花丛中,两颗心贴得很近很近。
“你妈妈去花园做义工去了。”
“是空中花园吗?”
“哈,你一下就猜中了,正是那里。你瞧,这是刺玫瑰啊。”
小叶子想,河边也有玫瑰,更大,更美的。
他们推开房门时,小叶子吃了一惊。桌上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是老人的画像,框边包着黑绸子。老石对小叶子说这是爷爷,前天去世的。
“我没有爷爷。”小叶子说。
“当然有。要不我是从哪里来的呢?”
小叶子觉得爹爹说得有理,因为她被他说话的语气迷住了。她走到窗前,凝视着远方的雪山轮廓,开始想象她爷爷家里的情形。从前她也知道自己有爷爷奶奶,可是他们一次也没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她也就没当回事。她常常在父母的争吵声中这样想:她家里一个亲戚都没有。真的,爹爹正是从雪山那边的那个家走出来,来到小城,建起了这个破烂的、他自己的家啊。爷爷的家应该是建在树林里的木板房,没有电灯也没有自来水的那种。爷爷的工作是守山还是伐木?有什么飞鸟撞到小叶子的脸上,然后掉在屋里的地板上了。啊,绿色的长寿鸟,好像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