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之路(第15/19页)
迪安小姐一直等到去圣安妮教堂和毕士大池边的游客全都散了以后,才十分缓慢地走向水池入口,沿着台阶往下走去。她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奇怪而又十分美妙的想法。她受到了伤害,受到了深深的伤害,都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她听到的那些话。她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姬尔·史密斯告诉福斯特先生,神父曾对她妈妈说,她,玛丽·迪安,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多年来一直追求他。当然,这是一派胡言。神父根本就不会说这种话。史密斯太太是故意扯谎。不过,事实上,人们的确是会这样说的,整个小布莱福德镇大概都传遍了,这让她感到既伤心又痛苦,几乎一夜未眠。而且,竟是在最最神圣的客西马尼园无意听到这种话……
还有那个亲爱的小罗宾,看来他是整个团里唯一读过他的福音书的人。他给她解释说,她正站在靠近毕士大池的地方,告诉她有个孩子已经被送到池边,来治她的某种疾病。说到底,疾病也许不是瞬间就会治愈的,也许会花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等待奇迹显现。迪安小姐没有病,她十分健康。但是,如果她能用她的小香水瓶装些池中的水,把它随身带回小布莱福德,交给神父让他倒进教堂门口的圣水盆里,他就会被她的想法折服,被她虔诚的行为打动。她能想象出当她递上小瓶子时他脸上的表情。“神父,我给你把毕士大池里的水带回来了。”“哎呀,迪安小姐,这真是太体贴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麻烦的是,当局可能禁止从水池中取水,不管这个当局是谁,站在入口附近的那个人无疑是他们的代表。因此——出于一种善良的动机,一种神圣的因由——她要等着这个人走开,然后走下台阶把小瓶子装满。这么做或许是一种欺骗,但这欺骗是以主的名义进行的。
迪安小姐等待着时机,就在这会儿——看来主一定是在保佑她——那人朝站在远处的一群人走了过去,显然他们要向他询问进一步发掘的事情。她的机会来了。
她十分谨慎地朝台阶挪过去,小心地用手抓住边上的栏杆,一步步往下走。罗宾说得也不错,水池看上去的确像一条排水沟,但里面的水很多,像是一条深深的沟壑,既然巴布科克牧师告诉他们所有的遗址都在地下,那么毫无疑问,这就是原来的那个地方。她感到了一种神启的力量。除她以外,再没有别人往下面去了。她走到台阶底部的石板那里,往上看了看,确信没人跟在后面,也没人注意她的举动,便掏出手帕,跪在上面,把小瓶子里的香水倒在旁边的石头上。这的确有些浪费,但也可以算是一种贡献吧。
她向水池探出身子,让水流进小瓶子里。然后,她站了起来,把瓶子用软木塞盖紧,可没想到潮湿的石板让她脚下一滑,小瓶子从她手中掉了出去,落入水中。她惊得轻轻叫了一声,想抓住小瓶子,但已经来不及了,而她自己也身子一晃跌落下去,跌入那阴冷、幽深的池水中。
“啊,亲爱的主,”她叫喊着,“我亲爱的主,快救救我!”
她伸着胳膊向外扑腾,想回到她刚才站着的石板那里,但水已经灌进了她张开的嘴巴,呛得她喘不过气,周遭空无一人,只有一潭死水围绕着她,还有高大的城墙和头顶上那一小片碧蓝的天空。
巴布科克牧师也几乎跟少校一样,被基督画像修道院下面铺设的地面深深触动,尽管其原因不那么个人化。他也看到一个遭受鞭挞的人,由士兵看守着,但这一切发生在两千多年前,受苦刑的人就是上帝。这让他感到自己极其卑微而渺小,实在不配,同时心中又十分感恩上帝的恩典,得以站在这块神圣的土地上。他希望能以某种方式证实自己,离开总督府后,望着源源不断朝向悲哀之路缓慢而行的朝圣者们,每到十字架苦路上的一站[50]就要停一会儿,他知道他的任何举动,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无法挽回公元一世纪所发生的一切,他只能低垂着头,以同样的谦卑,紧跟在前面那些朝圣者的身后。
“哦,主啊,”他祈祷着,“让我喝你所喝过的杯子,让我分担你所承受的痛苦吧。”
他发觉有人在掐他的胳膊。是上校。“你坚持一会儿行吗?”他问,“我要把我的妻子送回酒店。她出了点儿意外。”
巴布科克显出很关切的样子。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上校安慰道,“只是她的门牙不幸出了点儿小事故。她很伤心,我得把她从人群里弄出去。”
“那是。请转达我的同情。别的人都在哪儿?”
上校回头看了一眼:“我只能看见两个,我们的罗宾和那个年轻人,鲍勃·史密斯。我跟他们说了,不要离开你的视线。”
他转身朝圣斯蒂芬门走去,消失在人群中。
巴布科克继续他那朝向髑髅地[51]的缓慢行程,虔诚的信众在两边包围着他。我们真成了整个基督教世界的代表,他心想,各个民族都有,有男人、女人,还有儿童,所有人都走在这条我们的主走过的道路上。而今天也正是他受难的日子,引得好奇的人驻足观看,放下他们的日常生计,看着被处死的人经过这里。他受难的当天也像现在这样,商贩和店主卖着自己的货品,女人们匆匆擦肩而过,或者停在门口,头上顶着篮子,年轻人在货摊上大声叫卖,长凳下面狗撵着猫,老人们争论不休,小孩子哭闹不止。
悲哀之路……十字架之路。
向左,接着再向右,这会儿,在转弯处,他旁边的这队朝圣者跟走在前面的另一群人会聚到了一起,马上又有第二拨,第三拨人混合起来。巴布科克转身向后望去,但他既没看见罗宾,也没见到鲍勃·史密斯,没看到任何一个自己人。他现在的朝圣伙伴是出现在他前面的一群修女,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一群留着大胡子、穿着黑袍的希腊东正教教士。往左过不去,往右也挤不动。前面有唱着歌的修女,后面是吟诵《圣诗》的教士,他只希望自己孤单单一个夹在他们中间,不至于太惹人注意。
修女们口中念着万福马利亚,说的是荷兰语,至少他认为是荷兰语,但也有可能是德语。她们到了第五和第六站便双膝跪地,巴布科克伸手去摸他的那本朝圣手册,一边提醒自己,第五站是将十字架放在昔兰尼的西蒙肩上的地方,第六站是圣女维罗尼卡为我们的主擦脸的地方。他不知自己应该跟修女们一起跪下,还是跟希腊东正教的教士一样站着。他决定跟修女一起跪下。这样显得更为崇敬,更加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