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21/92页)

她完全沉醉在噩梦之中,但表面上却依然平静,仿佛台词和角色经历了数次的排演,她此刻已经不需要别人的参与了。

“实际上,他甚至想和他老婆离婚。那个怪异的组织中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但是,我的家人知道。后来,我父亲给了我一样最后的武器。他们俩很熟——因此,我有权利拒绝他。我有了一个貌似可行的计划,换句话说,我给了他一个惊讶。我跟他说,不管是否合法,我都不同意‘永远’跟他在一起。不是因为年龄的差别,也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当然,这些都是重要的原因,但是,在我们玄机重重的小游戏中,这些都有可能被忽视。不,我想要说明的是,我听说了他在战争期间所从事的勾当。这一切对他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但又超出了我的意料。他感到震惊,他知道我是通过何种渠道了解到这一天大的秘密!处在囚禁中的人,在装出一副与时俱进的模样之前,他已经开始了另一个行动——把自己的命运和那个只为自己考虑的人捆绑在一起。替身,就像面包的替代品,衣服的替代品,或是书本的替代品一样,绝不是今天或是昨天才有的新生事物。”

她不抽烟了。矛盾的是,她的激动情绪也平息了。这种极度的情感并非源于她对往事的追忆——不是。仿佛那种莫名的恐慌,那种挥之不去的巨大恐慌,在她的叙述中渐渐消失了。隐藏在她心底的那份脆弱始终遭遇到一种威胁,这种威胁至今仍然存在,这种威胁究竟是什么,她说不清楚;然而,一旦这种威胁有了具体的内容,它似乎更加容易对付了。

好比现实,无论显得有多么可怕,比起你想象中的恐惧,你预料中的恐惧,要更加温和,更加容易解决。

“在集中营,因为他们都是战俘——反苏战争中的战俘——每天他们可以得到一片涂抹着两小块果酱的面包。他被选中了,离开了牢房,负责监管每天的食品分配。咳,父亲发现他对我如此狂热,最终把事情的全部向我和盘托出,以此作为对他的最后通牒——当然,这样做很危险,任何跟他有关系的事情都很危险。他这个人从头到脚卑鄙阴暗,始终戴着假面具。战后,他平步青云——最初的几年里尤为抢眼,父亲因此对他敬而远之。现在,相比较之下,他的地位低了许多。他之所以还是这么重要,主要因为他背后的那些特殊关系,新的,旧的,都是他在协会里建立起来的。

“因此,不管怎样,他那时专门负责集中营里的食品分配。他从非法交易中扣除关税,这样,他和那几个家伙才能生存下来。”

她把手从床单下面拿出来,伸向他。她两只手相互平衡着伸过来,纤细、放松、苍白、孩子般的手。热情似火的夜晚,难以入睡的夜晚,双手寻找着安慰。一双饥渴的绿眼睛,寻寻觅觅,越发暗淡,它们同样在寻找安慰。床单皱了,她的嘴唇也因为缺乏希望而出现了褶皱。床单和被褥被扔到一边,他们再次拥抱在一起——自我放纵,热泪满眶。

过了许久,夜幕降临了,她恢复了自己那种深沉、忧郁的嗓音。

“他这个人一开始就诡计多端,这个人类的渣滓。他把邪恶当成生存的机会。因此说,我朝着他的痛处狠狠地给了他一击。但是,他接受了我的打击,依旧春风得意,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对生活充满了憧憬,怪不怪?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向我们证明什么呢?证明我们的邪恶,我们的背叛,还是我们薄弱的意志?证明我们终究还是一群圣徒——这就是我们一直想证明的吗?被追杀的叛逆者,充满幻想的学徒!在苦海里垂死挣扎的病人?”

夜里,她的身体再一次扭动起来,嘴里发出那种无助的哭声。但是,如果她本人失去了清醒的意识……那会怎么样呢?也许,她也是……他离开了她的家,但最后那一串话语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压力。在苦海里垂死挣扎的病人。教授,以后有的是时间在脑子里好好回味一下这些话。每一年的5月都会用不同的方式迫使那些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屈服,我们这个没有确切答案的时代也同样会就范。你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教授,去研究你的疑惑;你不能感觉厌倦!或者说,厌倦——最糟糕的打击,你喜欢这样说——可能已经消失了。你会不断遭遇新的问题,新的陷阱;各种事件会接踵而至,它们的数量甚至会成倍地增长;如果你有耐心,你定会有所回报。

假如你当时没有找到一列合适的火车带你去逃生,可能这个片段已经拥有了一个名称,一个方向。但是,你还是需要有耐心和好奇心,需要有一种谦卑的态度,教授。不仅仅是在交谈的过程中保持谦卑的态度,教授,而且在交谈所带来的危险面前也需要谦恭。

你可能还没有厌倦交谈中的切分音符和陷阱。你可能已经发现,新的一天带来了相同的一张脸——那个称作奥列斯特的脸,皱巴巴的,像一坨灰泥——同一个幽灵静悄悄地守候在日历的每一个角落,不断地提醒你,要你记住一个事实:你苟活在那个洞穴里。

教授,你知道,时间淡化了你心中所有的迷恋。甚至连奥列斯特·波佩斯库同志在时间的巨大能量下也变得疲倦了:激情的火苗不再燃烧,而仇恨之心却变成了一种常规,一种保全自己的面子所必需的模仿。

“你问我为什么不改行,不另找一份工作,不离开此地。当然,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现在的情形和50年代不同了。是的,我可以重新找一份工作。即使他命令他大批的手下继续跟踪我,即使他再狡猾,再有报复心,也无济于事。但是,我也有权利等到这出剧结束——现在,一切还不明朗,只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等待某种真实、具体的细节——可以帮助你发散更具有建设性的思维!我发现,如果我有一个详细的目标,我会更加有效地追踪堕落的轨迹。然后,我就有了有血有肉的东西,它将是直接的、可以接近的。更重要的是,它是模棱两可的。这难道也是体验万丈深渊的机会吗?在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中,我们成了同谋,这种状态本身既是一面镜子,也是一个陷阱吗?啊,上帝!把我们拱手交给内疚、绝望和我们自身过度的软弱——摧毁我们,摧毁我们——这样就可以达到警告和侮辱我们的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