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22/92页)

教授,你知道,我们这一代人都惧怕谈论恐惧和猜忌。但是,并不避讳烦闷,因为这是你熟悉的,也是每一天的代表。同样,你也会发现它们那痛苦的渗透,它们的名字是伊里娜。用你朋友马尔加的话来说,女人可以不断提醒你回忆起某些迟到的东西,某些让你伤痛的东西。吸血鬼、贪婪的魔爪、镣铐、捕蝇器、链条、结婚戒指——你过去经常教育你那些年轻的伙伴,提醒他们注意未来的女性伴侣,这你应该记得。教授,没有任何预防措施吗?疑虑包围着你,而且,它也将被人利用来惩罚你的粗野无礼。你难道没有采取任何相关的防范措施吗?你目中无人,你一贯使用嘲讽的手段来表明自己无所畏惧的精神,但实际上,比这更加行之有效的战术还有许多。在这个潮湿的夜晚,在这次超短期假日即将结束的时刻,在这个灰尘密布的火车车厢里,你仍然死守着自己古老的做法。高傲、怨恨、烟斗、丝绸小包,你的气质,你的优雅,你周围那些卑微的旅伴——同样古老的化装舞会。

瞧,跟伯纳采亚努先生离婚之后,跟老欧塞比乌离婚之后,在两次离婚事件之间,在两次结婚典礼之间,鬼魂伊里娜再度出现了。她越走越近,距离非常近了,但你始终无法靠近她,如同我们的马尔加医生始终希望的那样。她那张冷酷、柔美的脸散发着一种动能,最终你会投身其中,按照马尔加的观点,你的病甚至会得到治愈。再一次聆听另一个世纪的回音,再一次感受那种痛苦,就像那个时候你从闪闪发亮的自行车上一头栽倒在地一样。

教授,耳畔响起真理的节奏,你永远都不可能将其摆脱。也许,伊里娜可以帮助你重新认识它。而且,还可以帮助你摆脱你到目前为止长期戴在脸上的那个蹩脚演员的假面具。现在,老马尔库·万恰找到了你,他一夜又一夜地召唤你,召唤你前去见他,去赋予他新的生命,而你却仍然躲藏在那个假面具的后面。

昂首、挺胸、目空一切。马路之星,高高在上,心中没有观众的地位。白色的衬衫,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的红色丝巾。街边的万千景象,橱窗里的各色陈列,最为抢眼的还是那颗白天出没的五彩彗星:显赫的步行者,合格的骗子。这些角色对于有备而来的担纲者而言是有回报的。闲聊、背后诽谤、玩笑、卖弄学问的引经据典和打诨插科。脚下的步子轻松、飘逸,但永远是那么的谨慎。长毛绒的鞋子,厚实的鞋底,穿着这种鞋子走路很是舒服,而且,步子也十分稳健。脚尖向外撇,鸭子般的宽脚丫,富有弹性,懒懒散散地、不紧不慢地,落下、抬起,一只脚跟着另一只脚,一步一步向前走。

形态怪异,步履蹒跚,的确像一只鸭子。自由了;万岁!我是多么的自由!我在乎什么?不,不,不。我亲爱的,再也不会这么忙碌。自由了,先生,因为我们不想让自己被吞噬。嗯,我们面对的是不公正的待遇,我们无路可逃。然而,这并不能使我们气馁。不,不,不。厌倦转变成怒气,不?给我打电话,亲爱的,捉弄他们,亲爱的,再见,很快再见,任何时候,当然,当然,任何时候,随时,没问题。

但是,眼睛依旧警觉。水汪汪的,没有一丝色彩。突然,变绿,变灰,变蓝。睫毛快速地一眨一眨。一个画面,又一个画面,速度极快地更替着。他看见他们了,哇!他看见了,十分清楚。他埋伏在那里,心中充满渴望:他突然开始把他们的脸庞记录在胶片上,制成故事。他们在空气中,在天上,他们隐身于街巷的阴影之中。大街梦幻般地滚过,像闪闪发光的客迈拉[2],你随着它疯狂地移动,但它却根本没有挪动。在这里,一切仿佛都那么真实,都距离你那么近,你可以动用自己的触觉、味觉和视觉,你可以将它们揉皱,这些碎片;你可以粉碎一切,一个不剩。你紧咬牙关,找寻快乐,燃烧快乐:灰烬、尘埃、空气、马戏团,仿佛一切都是真实的。哇!假如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他们都真实地存在,假如,假如,假如。包括魔术师、金属线、假面具和哑剧。这个愤世嫉俗的人,这个傲慢的弄臣,这个不动声色的贪吃者,他的脑袋肥大、光亮,像罗马执政官的脑袋,就是这个人,他一口吞下了刀剑和灾难。真希望他们都存在,假如,假如,假如,假如他和他们现在都存在,当他看见他们时,再次看见他们时,梦见他们时,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事情通常就是这样,总是这样,任何时候,任何时刻,厌倦一转身就变成了愤怒,不是吗?没错,他看见他们了,看见了所有的人。

这是第一个:电工从电线杆上跌落下来。薄薄的嘴唇,红红的眼睛,草黄色的额头。水手的马甲。粗大的手指透着淡淡的蓝色。捕捉水蛭的猎手。这是他给他们的命名:水蛭。一种古老的疗法,让血液得以循环。大街、公园、影院、博物馆、游泳池,任何地方都是他收集水蛭的场所。他极其礼貌地用自己的那辆Taunus老破车运送他们。突然,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交通灯前,他紧急刹车。眼对眼的交流。没有任何提醒,简洁而直接:好吧,我把它交给你,你会因此而幸福的。到我家去吧——我要管你个够,让你开心,你会像个疯婆子一样抓着我不放。你们都是这个样子,疯狂。他们没有抵制——三个人中,有一个上钩了。打那以后,真正的疯狂开始了——写信,打电话,威胁,号叫:你不能延长这种疯狂,老板,病人的故事就此结束,你不能这样做,他妈的,爱人是野兽,水蛭是野兽,我们的洋娃娃也不例外,也是野兽。

接下来的一个:改变了信仰的僧侣。长长的白色胡须,苍白、深陷的脸颊。手指细长,皮肤透亮,脸上挂着那种过时的、善解人意的微笑。“以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神圣的斯大林的名义,阿门。”他们试图对他进行解释,但没有任何效果,他们只好给他服药。历史上最伟大的战略家,孩子们最好的朋友,科学和魔法艺术的天才,最受人拥戴的凡人,他不在了——像其他的凡夫俗子那样,他也吹灯拔蜡了。对于这个事实,僧侣无法接受。他30年前被捕的时候,万民之父斯大林不分昼夜守候在克里姆林宫灯火通明的讲坛前,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他们逮捕了这个可怜的修士,理由是他拒绝改变对来生的看法。他们不断地折磨他,后来,他突然开始无休止地祷告——向克里姆林宫的圣约瑟夫祈祷。如今,谁也无法让他相信,圣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真的已经消失了,而且,他的名字也已经成了禁忌语,如果在公开场合提到这个名字,那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尽管如此,斯大林的巨大身影依旧保卫着这个洞窟,依旧激励着这里的聋哑人。今天,修士嘴里还在喃喃祷告,还在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画着十字。面对他人提供的每一条信息、每一个建议,面对医生的每一次注射,他总是怀疑地点着头。他有时看上去似乎被那些好心人的执着所打动。他诡秘地一笑,低头看着自己整洁的胡须,喃喃自语:“名字有什么关系?名字有什么关系呢?”接着,他双膝跪地,脸上现出恐惧和内疚的表情。阿门,他渴望得到宽恕,并且恳请已故的伟人庇护他,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