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23/92页)

第三个是她:高雅,十足的法国派头,脸上的脂粉使人联想起卡罗尔二世时期的娼妓。这个女人是布加勒斯特——昔日的小巴黎——花花世界的大美人。她虽说身体瘦弱,但极具异国风姿。这位往日的贵妇人,面对各种盘问,难以招架。她眼含泪水,抽泣着指责她的前夫——前任首席国际大律师,并在他被控的各项罪名之下签上自己的名字。现在,那位可怜的家伙死于狱中已有数年,但她从未停止撰写讨伐他的檄文,她对他的指责比往日更加疯狂。

下一位:一双睡眼惺忪的大眼睛,黑色的长发编成粗粗的辫子,修女的习惯。女花童,舞蹈家,纺纱工,这位漂亮的吉卜赛女郎能做些什么呢?她绝不可能成为工程师!电子系的大四学生,街坊邻里的骄傲,活泼、美丽、圣洁,嫁给一位已经成为工程师的大学同学,但他却被派往叙利亚工作两年。在此期间,她强忍泪水,苦苦等待,渴望再次见到他:哭诉、低语、大叫。肥胖、饶舌的夫君在审讯面前败下阵来,他开玩笑地承认了自己轻率的举动。孤独的两年,猜猜他做了什么?他不是太监,他是男人,没错,他和其他男人没有两样。震惊、医院、注射、离婚、医院:按照小个子医生马尔加的说法,她没有康复的机会。在一两个月里,她和一两个男人有染,但持续的时间都很短暂。她只是一块被揉皱了的破布,可怜的人儿,这是精神病院里那位伟大医生的描述。

下一位:身材矮小、肥胖的农民,具体年龄不详。他们强行夺走他的土地,逼迫他加入合作农场,但他拒绝在除自己土地之外的任何土地上干活。50年代所有的监牢都留下了他的痕迹,但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重复那个名字:洛阿娜,洛阿娜,这是他最心爱的母牛的名字。

看看这一位:爱唠叨的老妇人。身材瘦小、举止笨拙、性情忧郁。因为害怕,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她语无伦次,令人生厌。医生,我的婚姻过去非常美满;困难让我们走到了一起——战争,他的脚伤,法西斯恐怖,一切,饥饿,疾病,战后的仇恨心理,这一切加强了我们之间的连接。接着,逮捕,他们带走了我们的几个儿子。突然之间他崩溃了。大山一般的男人被压垮了——就是这样,你根本没有时间恢复你的理智。我再也不是往日的模样了,医生,我无法正常思考,我无法使自己安静下来。

现在这一位:温柔、诙谐的巨人,没有记忆,没有情感。他欢快地、令人难以理解地出没在大街小巷、公园以及其他公共场所,不仅散播滑稽可笑的故事,还经常提些问题;他不时发出洪钟般的笑声,但却一脸的漠然。他的举止和医生的诊断相吻合:有暴力倾向的欣快症。这几个红色大字就写在他脖颈上挂着的那块牌子上。

末了,最后一位病人的影子。腼腆、脆弱的少年,深陷在书本的世界里,是千年以前托莱亚的完美翻版。经历了一系列事件之后,他无法使自己镇定:自行车的事故,哲学家酒商马尔库·万恰的失踪,那场造成一名老妪身亡的交通事故的庭审。还有,他被迫离开了自己的教师岗位。飞逝而去的光阴将各种审判、惩罚和厌倦猛然撞合在一起。

他们都在这里:大型闹剧中形形色色的群众演员。男人、女人、孩子、士兵、教士、流浪汉、农民、娼妓、部长、掘墓人、工程师、诗人,各色各样的替代和面具,伟大、无声的无敌舰队,病人,正常状态的最后残余,命运的突变除去了他们的面具,他们无法保持冷漠,他们拒绝健康、漠然和正常。

怎样才能辨认出他们?他们从你身边经过,来的来,去的去,总是那么步履匆匆,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脸上的面具显示出他们是一群疲惫不堪的孩子。

一个春天的下午,空气中飘动着躁动和不安。街上的行人面带微笑,那是一种孩子般的笑容,他在候诊室遇见的那些等待真理的病人脸上就带着这种特有的笑容。他们是些特殊的传染病患者,或者是些疯子,是诞生于大灾难之中的潇洒狂人,是社会的中坚,是最后一批正常的骑士,这是马尔加医生的话。正常状态下复杂的密码,噩梦,头痛,幻觉,眼泪,昏厥;所有这一切,疯子坚持认为,他恰巧就是治愈癫狂的良药。

我怎样才能辨认出他们,拦住他们的路,跟他们回家,这样,至少在那一个夜晚,我属于他们,我和他们在一起——我可以用这种方式收集他们,一个又一个,我们可以把命令传递给每一个人:今天晚上,我们的晚上!我们的夜晚:大家的声音汇集成呻吟,继而变成怒吼——歇斯底里,大笑,我们的笑声,我们无边的怒吼,连天空也容纳不下。我们卑微、自豪、无药可救的团结:正常的人!就是这样,最后一批病态的人,他们的尊贵使他们有能力记录世界的混乱,记录牙齿的撕咬,而那些拼命维持那出还没有结局的游戏的节奏的人是不了解这些的。马尔加朋友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我们这些废人身上,这是一个精神分裂的星球,而我们是这个星球上的精神分裂症孤儿。假如他想到这一点,他——托莱亚,精神分裂症孤儿,和当年的马尔库·万恰年纪相仿,天上的上帝在40年前一个春天的夜晚带走了他。突然,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到处乱逛,走过大街,穿过田野;父亲被杀害了,还是自己结果了性命——再也没有人了解真相了吗?——就在那个漆黑的夜里,在那个催人入睡的春天。

自杀,或是他杀,有谁能说得清楚呢?除了对阿根廷的哥哥之外,真相还有什么意义吗?哥哥没有跑得太远,随时可以联络到他。他思乡心切,年老体衰,无论怎样,那一幕始终在他脑海中闪现:他们的父亲死在一座被恐怖吞噬的小镇里,尸首漂浮在污水之中。就这样,瘫痪在床的阿根廷哥哥始终沉浸在对往日的追忆中:那时,他独自一人去买婚礼用的白手套,而与此同时,他父亲的尸体像一件礼物,随着城市的废物一起漂向等候在污水口打捞垃圾的工人。

假如,在这个年轻的春天的夜晚,他准备去召集所有患病的兄弟——几百,几千,成千上万——每个人都手持火把,聚集在坡地上。那块坡地守护着排水沟槽一路通向冰冷的黑河,他可以在瞬间打量一下到场的每一个人,几百,几千,每一个人看上几秒钟,就一会儿。最后,他可以在他们中间辨认出很久以前的那一个——没错,他肯定会记得那一个人。时间,运动在其自身的隧道里,不断复制这样的印记,达到了近乎完美的程度。人类受苦的历程自然也在重复这种特征。